后视镜折射过来的打量还在断断续续,目标一时落在自己脸上,一时飘到旁边纹丝不动的保温盒。
要是不随便对付几口,老杨回头又不知道怎么汇报过去,搞不好今晚就有医生和家政找过来。
算了。
贺兰昇妥协于可估算可预见的变数,精力已经在连轴转的状态里消耗得差不多了,今晚只想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人也别来。他瞥一眼身旁两个保温盒,神色自若地打开。
老杨的注意力终于回到眼前黑漆漆的路况中。
一份是冬虫夏草炖汤,表层的油脂已经撇了,另一份还是鸡胸肉、水煮虾和青菜粗粮,扫一眼就知道配比和他平时吃的是一样的,误差在50卡以内。
肠胃好像一个空荡荡冷冰冰的铁盒子,扔了一颗弹珠进去不停地蹦,疼起来忽冷忽热乱七八糟,连汤水都会产生巨浪席卷的效果,只能小口地喝,尽量避免让那颗珠子蹦得更欢。
贺兰昇抿了一口汤,戴上耳机,点开今天在飞机上看过的视频。
画外音还念着略突兀的台词,介绍迎安路的历史和各家商铺的情怀,个别词句听上去生硬刻意,情绪渲染和bgm的搭配估计只能打动同类型的市井阶层。
但也足够积蓄力量尝试螳臂当车,贺兰昇想。
镜头里,迎安路的街坊还在生涩又热情地做介绍,抒发感想,弹幕飘过许多怀旧和遗憾之情。
“不仅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更是爷爷生前一直想回去看一眼的故土。”
“啊啊啊以前放学最喜欢去迎安路吃鱼蛋喝奶茶!巨好吃!”
“那一条街的海味干货全市最实在,听说都是代代相传的老店,去买东西亲切得跟串门一样。”
“老店……亲切……?”屏幕前的凌昭读着读着偏头看旁边的余骁:“小鱼!你丫换小号夹带私货了?!”
凌昭一边骂人一边伸筷子把余骁刚夹起的一块蒜香排骨抢走。
余骁嘿嘿一笑:“这么好的宣传机会,不要白不要啊。”
深夜的大排档一片喧闹,推杯换盏和声音丝毫不输于猛火翻炒的轰轰声,浓重的油烟和烟酒味混在一起,呛人又诱人,再私密的事情说起来都得用吼,才对得起这么烈的味觉和嗅觉。
凌昭拿起啤酒瓶对老同学说:“多亏你仗义相助,还是要谢谢你。”
他和老同学是读书时认识的,后来断断续续有联系。凌昭有想法的时候,一下子想起这位老同学在一家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媒体公司上班,做视频啊推广啊运营啊这些业务,反正经常看到他发朋友圈宣传。
老同学看出凌昭又要敬酒,赶紧拿走自己的瓶子,瓶口死活要低于凌昭的,嘴里嚼着炒粉:“仗义啥,那时候要不是有你替我出头,我在学校可能真给人当孙子去了。这件事咱们双赢,别跟我客气。到时候我也挑个日子,找个漂亮地方请你吃饭。”
最开始,要不是看在凌昭以前在学校拳拳到肉地出手相助,他大概不会认为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真的可以在贺氏的眼皮底下翻出什么风浪。
双赢二字可谓意味深长。
但顺口的“有空约饭”一说完,老同学立即意识到什么似的,深色略微一变,随即又喝了一口啤酒,发现凌昭和余骁都没看到那一下变化,他才放下心来。
凌昭说:“请来请去可没意思,没完没了了,最近应该工作量很大吧?你忙完再随时叫我。”
“我请客也行啊!”余骁自告奋勇,说:“等这一波热度上去,我爸就能跟贺氏谈谈,让咱家铺位再涨点。到时候,老子也是个富二代了!”
凌昭大马金刀坐在红色塑料椅上,得瑟地咧嘴一笑,又给余骁和老同学开了两罐啤酒,说:“来来来,有钱一起赚,有富二代一起当!”
“你当个屁的……你最近才搬回来,又没有铺位。不过也对,我成了富二代,还少得了你那一口?”余骁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老同学咸鱼翻身,面对铺位和涨价没有发表意见,只是举起啤酒附和道:“有钱一起赚。”
凌昭当时也是联系了老同学才知道,那工作根本不是朋友圈发的那样每天到处探店打卡拍素材。那小公司连办公都是租的本市最便宜的地段,租金水电都欠了两个月还没交,更别说那点聊胜于无的底薪。
变数就这么猝不及防,凌昭刚搬回来迎安路没多久,听说贺氏要收购迎安路的商铺,大多数已经迫于现状跟看到活菩萨似地赶紧出手了。他脑子一热冒出来的主意,而老同学出于交情和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思,就做了这个本地历史文化街区的专题,竟然爆火到这个地步。
观众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对本土文化的新鲜感、对从未踏足的地方的探索欲、随之而来的骄傲和感动……让各个老街区迎来前所未有的热度。
而差点让人撵出去的小破公司也起死回生,名气和自家帐号狂涨粉,原先求之不得各种业务现在都在老实排号,等剩余的素材陆续完成才轮到这些新伙伴。
凌昭和余骁是发小,从小到大一起玩,钻过很多地方,尤其是那些旧城区的巷子、老街、特色,在策划的时候出过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素材,勾起许多逐渐被人淡忘的东西。经年模糊的泛黄记忆一旦重现且详尽,拥有清晰的轮廓,当下缥缈不定的灵魂和尘封的情感就会死死抓住这个落脚点,生怕走慢点就会错过。
命运的转折点,很多时候就算把天时地利人和全算进去,也解释不清。凌昭自己也想不到,这个馊主意会做到这个热度。
老同学随口问道:“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凌昭嘴里嚼着炒河粉,好像认真思考一会儿,说:“不知道……看我妈这意思,我感觉应该没这么快。”
“昭啊……”余骁喝得满脸通红,借机发作,八爪鱼一样粘着凌昭,说:“你那一走就几年,想见你都得坐车,好不容易搬回来,多待一会儿啊。”
“坐个屁的车不就一个小时……你油门踩深了四十五分钟就能到……”凌昭身体后仰,避无可避,费劲把余骁扒拉下来,又往他嘴里塞一勺子炒螺,才让这人消停点。他敷衍道:“都说了没这么快。”
余骁一喝多了心眼就少,搞不好一直抓着这个不想回答的问题不放,凌昭就把碟子里的炒粉一股脑倒进余骁的碗里,催促道:“赶紧吃!人家明天还要上班呢,别耽误晚了。”
老同学只是客套几句,三个人热火朝天的宵夜也很快结束。滴滴驶出视线范围,缓缓汇入寂静的夜河。老同学翻开今天还没回复的微信。
备注为“贺氏集团”的聊天页面停留在几个小时前的最后一句话。
贺氏集团:集团旗下的推广业务很多,正缺人手,不知您这边有没有兴趣过来详谈?
老同学思索再三,开始息息索索地打字回复。
“今晚忙着加班,没留意消息,抱歉……”
大排档离迎安路不远,凌昭和余骁散步回去。
凌昭点了根烟,烟盒还没揣回去兜里又被余骁顺走,接着自然而然地把打火机伸过去,给余骁点了烟。
余骁好几次差点撞石墩上,都被凌昭拉回来,结果这人不仅没有好好感激,还用力把凌昭撞了一把,说:“你他妈今晚喂鱼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一打基本上都是我和他喝的。你干嘛,转性了?”
凌昭扬眉看他,黑亮的发梢在晚风里扬起,漏出光洁的额头,眉眼轮廓硬朗,在被酒精催得微微发红的小麦色皮肤衬托下又显出几分不羁和俏皮。
他叼着烟,说话时明明灭灭的烟头一上一下地抖动,“别说得我本来就是个酒鬼似的,一直不多喝。”他顿了顿,才认真道:“我妈在家呢,我要是喝得东倒西歪回去,你替我挨揍?”
余骁长长地“哦~”一声,摇头晃脑地说:“差点忘了你个大孝子,这才……几点来着……十二点刚过你就回去,担心臻姨自己在家待着。”
凌昭不置可否,但对余骁这样从小穿同一条裤衩子乱窜的兄弟,有的事情也不用完全隐瞒。他吐了口烟,说:“我看我妈越显得跟没事人一样,越不放心,所以最近出门时间也不敢太长。”
“臻姨的那位老同学……没消息了?”
凌昭摇摇头,心里那点苦闷好像都宣泄在脚下哒哒响的人字拖上面:“准确来说……我不知道是没消息,还是有消息来,只是我妈没让我知道。”
余骁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会儿,看那模样看不出脑子清醒没有,突然发现新大陆似地张嘴看着凌昭:“臻姨会不会……会不会……”
凌昭莫名被这副模样弄得心里发毛,不耐烦地说:“你他妈有屁快放啊!”
“会不会隐藏了一段黄昏恋?”
凌昭手指夹着烟,浓密上扬的眉毛拧成一个倒八,连重点也抓错了:“凌女士今年芳龄五十三,未婚未育,外表像四十三,说我妈老……你丫的……”
余骁反应迟钝,一下子被凌昭用手肘箍住脖子按下去,一阵头晕目眩,“啊呀我不是那意思,放手我要吐了!吐你身上了啊!”
凌昭万分嫌弃地把人推开,只见余骁揉着脖子有理有据地解释道:“我意思是,臻姨这个所谓的老同学,这么情深意重,这种时候了还想见臻姨一面,她居然也真的搬回来。说不定啊,他俩就是捡到你之后认识的,但是碍于种种原因……啪——不能在一起。”
余骁说起话来连手也用上,左右手各形成半个心形,慢慢在眼前合成一个心形,又“啪”地一声裂开了。
那个所谓的种种原因,不外乎是凌昭、凌昭和凌昭。
凌昭沉默须臾,烦闷地又想点一根烟,无奈想起快到家了只能忍着,冷不丁地上下打量余骁:“头头是道的……你哪来学来的这些?”
余骁似乎还沉浸在“爱而不得黄昏恋”情节中,目光幽幽地看着前方:“小说和电视剧都这么写的。”
凌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