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大厦的位置好,总裁办所在的高层视野开阔。站在落地窗前举目远眺,天高云淡像油画一样,市中心的车水马龙尽收眼底,好一片前途无量的景观。
和前途挂钩的景观,还有楼下那一辆正拐弯飘进车库的迈巴赫。
上下几层楼的部门和总裁办共存亡,同时拉响最高级别的戒备。
十分钟后,一身西装革履的贺兰昇步入十五楼,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丝毫看不出这是十几个小时的跨国航班后下了飞机直接回公司。
眼看贺总的模样比往日还精神几分,所有人悬在半空的心又升到和太阳并肩的高度。
情报人员又一次端水经过会议室,回来之后依然万念俱灰地对所有人摇头。那就是会议室里什么大动静都没有的意思。
“贺总气到这个地步,连个文件夹都不摔一下?”
情报人员说:“不止,老大们说话的声调节奏都和平时一样精准,平静得……你说迎安路其实秘密做成了,这是开庆功会,我都信。”
那真完了。
贺兰昇今天从国外回来,按以往的安排,本应直接从机场回贺家大宅,跟母亲秦英汇报工作。殊不知,今日天降晴天霹雳,贺总的秘书李玹突然发会议通知:迎安路项目的所有主管一小时后开会。
由于此类一级警报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以至于大家刚看到通知时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助理小于颇有礼貌地补了一句:请各位务必准备好项目资料,贺总要过目。
“贺总”两个字宛如平地一声雷,炸开了所有人的脑力和紧随而至的恐怖现状。
经过包括航班号、路况等一系列精准计算,他们得出结论:贺兰昇是从机场直奔公司,预计还有四十三分钟出现在这里。
头等舱有网络,那意味着他要开会是个临时决定。迎安路项目相关人员神态各异,有一个心思倒是一致:该来的终于来了。
赶紧来赶紧结束吧,这不安难安的烫手山芋谁爱搞谁搞去。
“你要亲自处理迎安路的收购,理由是什么?”
贺家大宅的书房里,贺兰昇的母亲秦英穿戴整齐,妆发优雅,端坐于长桌之后。她一边说一边翻看另一个企划书,语调平静,但执掌贺氏二十年沉淀出的不怒自威,使这一刻的书房变成一个匍匐着狮王的荒地。
浓重的夜色把一隅之地裹得密不透风,窗外可窥见一点清冷的光,轻微摇摆的枝杈偏在揭露风的痕迹。
贺兰昇站姿笔挺,在长桌前微微俯首,从容道:“商铺收购的进度落后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贺氏不能在这里一直陷入被动,影响深远。”他抬眼稍作打量,继续道:“而负责项目的团队……有的人的确没有明显长进,所以,我还想通过这一次稍作整顿。”
秦英缓缓合上项目书,抬头看过来,端详须臾,仿佛终于听到合心意的答案,说:“你既然有想法,就只管去做。这件事不大不小,对你、对贺氏总归利大于弊。往后不必再跟我提了,你做主就好。”
迎安路的商铺收购,相比贺兰昇经手过的项目,的确排不上号,所以贺兰昇以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接过来,绝不只是因为所谓的落后和被动。
他还是想料理几个有名无实的老东西。
未来狮王的领地意识日渐强烈,秦英作为母亲兼贺氏的董事长,总归是赞许多于犹豫。听到儿子的坦诚,她暗自放下一点疑心,也默许了他的决定。
贺兰昇上前半步,神情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和愧疚,说:“今天临时改了行程,让您忧虑,抱歉。”
秦英这才认真打量一番,看到他眼下乌青,再年轻俊朗的面容终究抵不住这样的疲惫多思。她微笑起身,随即搭上贺兰昇上前伸过来的手臂,说:“十几个小时的航行肯定也在忙工作吧?这样的小事,你让李玹回去交代一声也可以,回家歇一会。”
直接回家其实还不如在公司开会把人吓半死来得畅快。
贺兰昇面上还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确实是忙得昏了头。不过,若是李玹回去交代,只怕几个老狐狸一旦闹起来要把他生吞了,所以…… ”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的精神状态或许不适于做决定,不论只是一个会议还是一个项目,你觉得呢?”
贺兰昇闻言一顿,余光已经瞥见秦英冷漠审视的神情,自然而然地退开半步,垂首聆听。
“这样疲惫又匆忙的模样,并不是贺氏掌舵人该有的精神面貌,再说,今天的临时决定,看似有利于你立威和接下来的推进,但是换作下边员工的角度看,他们今天又会怎么猜想你这个领导?”
不必秦英细说下去,贺兰昇也明白这些自小耳濡目染的风险预设,一举一动都要像万无一失的系统一样,严密又精准。
贺兰昇被秦英压得不敢抬头,低声道:“是我欠缺考虑,往后一定谨慎些。”
秦英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算满意还是罢休,伸出手说:“晚饭已经耽误两个小时了,你今晚就留下来,也好早些休息,别奔波了。”
大宅离市区近40分钟车程,但贺兰昇不住家里,独住于市中心的复式大平层,方便上班应酬赶机场。
贺兰昇辨明语气,扶秦英往书房外走去,说:“妈,不用了,时间不早,我就少吃几口,今天不宜再出现什么突然的变数。”
秦英很满意这个决定,拍了拍贺兰昇的手背,说:“身体还是要多注意,你看你爸当年发病突然,扔下这么大的摊子就躺到现在……吃过饭,你记得看看他再走。还有你舅舅……你抽时间过去说说话吧。”
说到自己的亲弟弟,秦英的难过才情真意切。
贺兰昇这一趟出差大半个月,就算秦英不特意提醒,他今天回家也要挤时间去看看父亲贺颐。
也许是近来的工作强度和难度都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今天还要扛时差应对各种状况,贺兰昇今天看着沉睡中的贺颐,心里倏忽升起复杂的感觉,不再像从前那样冷静甚至麻木。
四周静谧无声,大宅好像隐藏于深山密林之后的世外国度。秦英站在二层的露台,目送司机为贺兰昇关上车门,随后车子穿过灰沉沉的林荫。
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传来,秦英没有回头,心腹得到默许,上前低声说:“秦董,他说,贺总回程途中一直在处理工作,食用的东西也和往日的配比一样。快下飞机的时候浏览本地的新闻和热点视频,随后就决定回公司开会,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或者生人靠近。”
心腹谨慎地只做汇报,不做推论,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等秦英自己思考。
秦英沉默少顷,拢了拢披肩,似乎自言自语:“也许真是我想多了。”
远处的车灯逐渐黯淡,化成了一把抓不住的浓雾。
车窗之后,贺兰昇神色冰冷,眉心微微蹙着,看向窗外不断倒退如鬼影的树丛,一手轻轻拖着下巴似在沉思,另一手自然横放在身前。
肠胃的痛楚一阵阵像浪潮袭来,他想揉一揉疼痛位置,下意识用余光往前方以看,总觉得司机还在通过后视镜观察他,只好咬牙忍住动作。
夜间路况好一些,往日近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如今只需要32到35分钟就能到车库。即便如此,从现在开始算起,最少也还要28到29分钟才能离开司机的视线范围。
假如我下车后步伐快些,应该还能缩短十秒。可这样一来,说不定又被看出异样。
长期清汤寡水的严格饮食,加上时差、航行、工作时长、精神紧张等等因素,胃痛这一位“老朋友”总会如期而至,而且一来就得逗留一晚上。
贺兰昇在心里默默完成盘算,面不改色,连叹气都忍在心里,只好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他首先想起今天被大数据推来的热点视频,不禁轻哼一声冷笑。
一系列短视频的主题都是本市一些颇有历史文化的街区和建筑,“好巧不巧”的是,其中一个拍摄素材就是迎安路。
贺兰昇本来并没有打算插手,任由那几个尸位素餐的人把事情搞砸,他再出手指定自己的人接过来,可省事多了。
李玹只用飞机降落前的15分钟就掘地三尺找到运营号的料,连该公司的运营情况、负责人最近喜欢干什么、大致的家庭情况都挖出来了,再拖上小于一起沉沦于空中加班,键盘敲到差点引发火警,5分钟整理好言简意赅的汇总交给贺兰昇。
看来这一章的回国路线要变啊。李玹盘算好,忖度时间,开始迅速整理自己仪容,给小于交代几句,注意力又回到贺兰昇身上。只见贺总翻页如走马观花,一分钟不到,疲乏也丝毫不减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笑意。
李玹心里飞快翻过近来熬夜沉迷的许多情节,心想:贺总似乎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飞机落地开始减速滑行。应下开会安排的同时,李玹给贺兰昇递上准备好的领带、袖扣、手表等物品。贺兰昇干脆拿起东西向洗手间走去。
镜子里的双眸陌生又疏离,略微浮肿、疲惫。贺兰昇往脸上泼了一把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这可不是让人服从、信任的样子。他从小就被反复灌输和铭记一个道理:你不需要解释,那是弱者的事情,你是集团和家族的掌舵人,你只需要命令,让人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