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壮刚被他娘生出来的时候,哭声就微弱嘶哑,家里人还以为是他身体不好,所以还专门起名叫做大壮,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后来直到两岁了,还学不会说一个词儿,家人这才确定大壮是个哑巴。
他爹娘也找四处游历的行医道士看了一次,那道士说这是天生喉咙就没长好,治不了,他爹娘这才歇了心思,专注起培养他的弟弟陈二柱。
至此之后,干活是要陈大壮干的,好吃的是要陈二柱吃的;陈大壮只能在牛棚跟牛睡一起,陈二柱却可以有自己的房间;陈大壮再没穿过新衣服,春夏秋冬就那一身布丁摞布丁的衣服,夏天把里子去了,冬天再给里子加上,换洗的衣服是没有的,夏天穿着穿着就干了,冬天不洗,陈二柱却有两身体面的布丁少的衣服……
陈大壮也“啊啊啊啊啊”地比划着争执过,但没有人有耐心去看他的需求,也可能是看懂了故意视而不见。
在底层百姓里,资源是有限的,谁有价值谁就能获得仅限的资源,儿子与女儿相比,儿子能娶进来劳动力,给自己家添丁进口,为自己养老送终,女儿却只能换一次彩礼甚至还要陪嫁出去,即便成婚后偶尔能有所帮衬,也是有数的,所以儿子要尽可能好好地养,女儿不缺胳膊少腿儿就行。
这种资源倾斜不是因为男女,而是因为这个家庭以后更有价值,显而易见,陈二柱可以正常地说话,更有机会成婚,更可以维护这个家的利益,所以陈大壮在这个家里注定是个悲剧。
“大壮啊,跟你爹上地里去,地里的草该锄了。”
“大壮啊,你弟弟还小,这鸡蛋就给他补身体。”
“大壮啊,你也知道咱家本来就不富裕,给一个人取亲的钱都不够,又没有姑娘看得上你……”
“你弟弟取亲银钱不够,你爹都跟人说好了,你去跟人家干半旬的活儿……”
天天干得多吃得少,拿命换粮食给弟弟吃,陈大壮不傻,他也知道这是在欺负他,他也不想这样,但是欺负他的是血缘至亲。
春耕时的土地很硬,使尽全身去锄也只能锄出来一个小坑儿,还要用尽全身力气去踩去撬,这才勉强算是松了土,至于家里的牛,它被拉出去挣钱了,反正家里有壮劳力,人干一部分,牛干一部分,担心牛会被累到,牛时不时还可以休息一会儿,陈大壮却不可以休息……在农家,犁地的牛和拉磨的驴,比人金贵。
地里长草的时候,为了让草不和庄稼争夺肥力,只能一棵一棵地把草拔掉,有的草的叶子长着倒刺,地面又干硬,陈大壮小小的身躯用力间,他还算稚嫩的手总会不可避免地被划出几道口子,手破了再长好,长好了再破,循环往复间,手便结了厚厚的茧子。即便是长了倒刺的草,也能毫无顾忌地一把薅掉了。
夏秋之际的虫、鸟和蜗牛格外猖狂,蔬菜和粮食就像特地给它们种的一样,即便人在白天一直看着,十分之五六也要被霍霍掉,打又打不住,捉也捉不完,带有盐分的汗水就像止不住了一样,黏湿头发、蚀进眼睛、顺着脖子往下流。
收获可是个苦力活儿,颈椎和腰几乎就没直起来过,时间变得无限漫长,活儿就像干不完了一样,即便每家地里都有人,但是没有人说话,麻木似的干着各自手中的活计,吃不饱,还要拼尽了力气,每个人都像是和陈大壮一样的哑巴。就是饿得快,即便是陈大壮这样的小孩子,放开了吃,也能吃干净几大碗还嫌不够。
冬季要给土地深耕,把土里的虫卵翻到地面冻死,这是农民减轻病虫害的秘诀;还要收集人畜粪便、草木灰去堆积肥料,为春耕做准备;官府也会大规模征发徭役——修水利、修城墙、修宫殿、运粮食……自带干粮,远离家乡。每一个有命回来的无不感恩上苍保佑。很多人对冬天唯一美好的回忆,可能就只有一堆人围着个烧着烂木桩子烤火,虽然背还是凉的,但至少有一面儿是暖和的。
但是对于陈大壮来说,冬天没有留给他任何美好的回忆,他是没有资格去围着烤火的那一类人。
一个王朝有三六九等,一个小小的村子也有三六九等,有些人会向不能发声的人肆意发泄自己的恶,爹娘也许开始会管,但次数多了,他们也会烦,那这个整天吃不饱饭、整日卖力气的哑巴就危险了……
陈大壮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天那么累,为什么每天心里和身体都特别沉重,他不知道每天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为了那两顿并不顶饱、也并不好吃甚至上称得上是难以下咽的饭吗?他今年十七岁,如果活到村里人死去的普遍年龄——三四十岁,无非是多卖算不清多少年的劳力,又不快乐,到底是为什么呢?
爹娘说要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但陈大壮知道自己是在爹娘任自己自生自灭的情况下侥幸活下来的,更何况自己这些年干得多吃得少,多少次差点丢了性命,他并不留恋自己的爹娘。
可若让他直接就这样死了吧,也觉得有些遗憾,这天地之宽,真的没有一件能让自己这个哑巴快乐的事情吗?
我想和人对话,我想学写字。
在这个只有里长勉强识得几个字的村里,让一个哑巴学写字简直是天方夜谭。
陈大壮不愿意再继续这样了,他的心告诉他,这世界上应该有另一种活法。
打开自己家的木门,爹娘和弟弟并不在家,他们赶集去了,留自己去山上割草采野菜,整间房子静悄悄地,好像沉寂了多年一样。
陈大壮把割的草倒在老黄牛的食槽里,老黄牛这才慢悠悠地从睡梦中起身前去吃草,陈大壮试探性地摸了摸老黄牛的头,老黄牛也没有拒绝。
原来不是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讨厌自己。
陈大壮找了块儿石头,一一砸开厨房门、爹娘的屋门、娘放粮食的箱子、弟弟的屋门,抓了两把小米,几颗花生和几颗黄豆,先把粥煮上,又舀了三瓢面,活面、擀面条。
等粥快熟的时候,正好把面条下进去,粥和面条一起熟,先把锅端到一边放着,再用葱蒜炒上一碗萝卜缨,只加点盐就很好吃。
再把菜拌到刚才在汤锅里,糊涂面条就做好了,这是他在朝廷征发徭役的时候,偶然一次帮厨学会的,虽然没有尝到过,但是他觉得呢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面条在粥里泡了一小会儿,就跟膨胀了一样,但也不见软烂,就感觉莫名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幸福,整锅绵密、浓稠,飘着麦子小米最原始的香味,加入炒好的菜,就像在勾勒完美的山水画上点缀了几抹青葱。
陈大壮喝上几口,整个眉眼都忍不住放松下来,温暖、踏实,整个胃都有一种说不出口的熨帖,唇齿间都弥漫着淡淡的菜蔬谷物最原始的香味。
温暖涌遍了全身,这是陈大壮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他觉得,这才是活着。
一大锅的糊涂面条吃完,陈大壮又把眼睛放在了陈二柱日日吃的鸡蛋上面,他直接在一个大碗里打了七八个鸡蛋,加入清水、葱花和盐,把碗放在加有清水的锅里,这是他小时候最多看到爹娘做给弟弟吃的,但是她从来没有一次被分到过有一口。
怪不得弟弟吃那么香,确实好吃。
吃饱喝足,陈大壮打包了陈二柱的一身衣服、被褥铺盖和锁在爹娘箱子里的自己昨天刚蒸的窝头,关好各个房间的门。
他要永远都离开这个村子了。
*
陈大壮一路风餐露宿,饮河水、摘野果、生嚼野菜,终于在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副野人模样的时候,到了一处山脚下。
往左边山道上走是觉悟寺,往右边山道上走是栖霞宫,到底是该当和尚还是该去当道士?陈大壮想学写字跟人沟通,又没有钱,所以有了修行的念头。
当道士还能学医呢,那就当道士吧!
等饿着肚子千辛万苦爬到山顶,陈大壮听到了一个几乎让人绝望的消息——原来修行,是需要路引的,修行也需要门槛。
如果道观私自接收自己,道观可能会受到罚款、撤销道观资格、主事者被治罪……而自己一旦被发现,也会被当作逃户被强制还俗,除了杖刑还可能会被罚作苦役。道观的师兄解释得很清楚。
陈大壮比划着希望道观的师兄给自己写一封信,自己休整过一段时间再回去求路引,道观的师兄却重重地叹了口气。
“申请路引通常需要里长和邻居等人作保,证明你身份清白,出家意愿诚恳,还要你不是家中独子,不是在逃罪犯,不是背负债务,还要打通县衙里的关系……出家是官府管制最严格的行为之一”说完一脸复杂地看了一眼大壮乞丐一样的一身,“所以可能得有钱打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