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触感似是块小巧的木块,表面似乎还缠了布条,摸起来凹凸不平的。
昭鹊掌心微收,手指顺势蜷缩。他神色未变,凭借着手指的巧劲,转瞬间便将那突来之物牢牢攥住,悄无声息地纳入袖中。
女人端着茶壶,依旧低着头,神情麻木地退回了乌罗儿身后的位置,重新站定。
昭鹊不动声色地捻了捻袖子里的物什,心底波澜骤起。他轻飘飘地瞥了还在与乌罗儿对峙的既云一眼,神色冷了两分。
他不过是多躺了些时日,便有人背着他藏事儿了。
“好一番漂亮话。只是我阿爸如何,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乡人来操心?”乌罗儿身体突然前倾,那双阴鸷的眼睛里翻滚着被冒犯和轻视的怒火,还裹着一股几近癫狂的偏执戾气。
“如今这风骑族,还没到需要外人指手画脚的地步。既云公子那些藏着掖着的心思,要么痛痛快快说出来,要么,就请你自行离开我族地界,别在这儿碍眼!”
他情绪翻覆突然,先前那点虚与委蛇的客套顷刻间便荡然无存,显露出骨子里的乖戾难测的本相。既云如此油盐不进,已然触了他的逆鳞。
帐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既云面色依旧如常,眼神却愈发沉静。他心中了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图穷匕见,这风骑少主难缠得很,若是再作周旋,怕是要横生枝节。
岂料就在这难以转圜的当口,一直安静地站在阴影里的女奴,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压抑的呻吟。
她身体猛地一晃,不受控地向前踉跄着倾去。“咚”的一声,女人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身前的案几边缘,旋即整个人摔倒在地毯上,四肢软垂,再无半点声息。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帐内众人皆是一怔。
“翠微?!”乌罗儿正与既云僵持,脸上的戾气却霎时褪去,只剩下错愕与蚀骨的心痛,连带着无法掩饰的慌张无措。他不及细想,从座上一跃而起,脚步踉跄地扑向那道软倒的身影,却终究慢了一步。
他全然不顾形象的狼狈,俯身跪在地毯上,一把将翠微揽进怀里,掌心立刻覆上她的额头查看伤势,声音里满是急痛:“翠微!别吓我!你怎么了?醒醒!别吓我!”
“怎、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乌罗儿像丢了魂一般。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眼里充斥着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过了两秒,他突然又猛地抬头,扫向帐内那几个如同木偶般的哑奴,厉声嘶吼:“都死了吗?!快去叫医师!快点!!”
哑奴们这才像是被上了发条,迅速地动了起来,两人飞快出帐,一人留下待命。
此刻的乌罗儿早已将一切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满心满眼只容得下怀中昏迷不醒的翠微。他着急要将人抱起,可手臂却因过度紧张发了软,试了两次才将人抱起,紧紧搂在胸前。
那姿态如同小狼崽护食似的,死死盯着怀中之人。乌罗儿低头望着翠微额头上的红肿,眼眶瞬间泛起红潮,他喉间一阵发紧,鼻头酸涩得厉害,眼眶猛地红了。
他抱着翠微,脚步凌乱地就朝着帐外冲去,口中还不住地喃喃:“没事的,没事的,翠微,我这就带你去瞧医师,你会没事的……”
帐内只余下既云昭鹊二人,就这般被晾在了原地。而帐外却骚\乱声不断,只是不知是谁说了什么话,乌罗儿的怒吼突然传了进来:“我没让你跟着!滚回去!!”
旋即,随着脚步声远去,帐外也陷入了沉静。
片刻后,帐帘才再次被掀开,进来的却是管事卢佐。奇的是,这回他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甚至没了平时那副精明油滑的模样。
卢佐面无表情地对着既云和昭鹊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二位贵客,今日实在不巧,少主有急事需处理。二位也都瞧见了,族内事务繁杂,少主忧心劳累,偶有失了分寸的时候,还请二位莫要见怪。今日便先请回吧,至于觐见族长之事,待少主得空,自有安排。”
只是他虽语气谦和,眼神却透着几分冷意。
既云目光与其短暂相接,瞬间明了其意。他神色不变,从容起身,还礼道:“既如此,我等便不多打扰了。望少主,和那位姑娘,一切安好。告辞。”
说罢,他看向一旁的昭鹊。这小鬼自从刚刚收了那女人的东西起就一直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我们走。”
帐帘落下,远处雪山巍峨,近处草浪翻滚,归川水流粼粼闪烁,天地间一片疏朗开阔,与方才帐内那诡谲阴郁的氛围恍若隔世。
二人相伴而行,一路无言。直到回了客帐,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才冲淡了几分戒备。只是那无形的监视,未必真的撤去了。
他们心照不宣,仍没有说话。
昭鹊一言不发,径直走向毡毯旁落座。他出着神,藏在袖子里的手一遍遍摩挲着那块木牌,脑海里一团浆糊。风骑少主初看城府颇深,可那女奴一出事,这人就如同三岁小儿一般无所适从。
如此转变,实与疯癫之状无异。何况那女奴昏厥的时机,未免也太过巧妙了。
还有、还有既云究竟是何时见的人的?
想到这儿,他心里便没由来地有些发涩。
既云卸下外袍,目光落在昭鹊身上。少年的眼帘依旧低敛着,脸也绷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他心下微动,踱步过去,并未立刻追问,反而在昭鹊身侧坐下,紧挨着肩。帐内空间本就不大,他这一靠近,气息瞬间侵染过来,绕了昭鹊全身。
既云侧过头,目光在昭鹊长而密的睫毛上顿了片刻。他压低声音,语调里含了点笑意:“方才那位姑娘,悄没声息地塞了什么好东西给你?竟然这样痴迷,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了?”
他这话问得促狭,眼神却仔细描摹着昭鹊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昭鹊闻言,睫毛颤了颤,缓缓抬了头。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对上既云,里边没有羞窘,反而凝着一层薄薄的冷霜,带着点不满的审视。
旋即,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既云微微一怔。自他与昭鹊相识以来,就只他笑过一回。那次昭鹊接了族里小女孩们的花,笑得温和,眉眼都舒展开来,像融了雪的春山。
今日这算是第二回。
不过虽说是冷笑,那唇角微微牵起的弧度,却为那张总是冷着的脸添了几分神采,惹眼得很。
可他心头那点异样还未及漾开,昭鹊已开口了。声音同样压得低的低,却又字字清晰:“我倒想先请教一下二少,又是什么时候与那位姑娘私会过了?竟能让她甘冒奇险,在这种场合传递消息?这般紧要的‘正事’,公子倒是藏得严实,一句都不曾与旁人透过风。”
昭鹊此刻只觉心绪纷乱,一时冲动思虑不周,出口便成了这般夹枪带棒的诘问。
他心里有些担心是不是说的过了,可一想起他病着的这些时日,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外界风雨,而既云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涉险,还是有些恼。
怎得这样聪慧呢?这样日后怕是要不好哄了。
既云在心里轻叹口气。
他看着昭鹊那双清亮的眸子染上薄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在寂静的帐内却格外清晰。
紧接着,既云收敛了脸上的戏谑,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也贴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在耳语:“不是故意瞒你。是那夜你高热才退,睡得不安稳,我听得帐外有异动,恐生变故,才悄悄出去探看,恰巧撞见这位姑娘被巡夜侍卫为难的一幕……也只是远远瞧着,并未现身相见,更谈不上什么私会。”
昭鹊静静听着,眉尖微蹙。他遇事时心思本就比常人多些,方才说完冷静下来,稍一思忖便已明白既云隐瞒的原因,自己方才那番带着酸意的质问,着实有些无理取闹。
他性子虽冷,却并非不识好歹,既云又这样耐着性子同他一一说解,心里那点别扭的怨气一下子如春雪般消融,只余下些许赧然。
既云见昭鹊不说话,又接着道:“至于她为何今日冒险传讯,我也尚未可知。或许,与风骑族内的异常,乃至枯化之事有关。此事过于蹊跷,我本打算弄清些眉目再与你细说,并非不信你。”
昭鹊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将方才那点小摩擦揭过了。既云见他神色稍缓,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凑在人耳边便将那夜所见的诡异之景低声告知。
哑女?
昭鹊听完心中疑窦暗生。细想一番,这半月多来服侍他们的那些奴隶虽都是哑的,但无一例外都是男人,女奴倒还真是从未见过。
这其间,会有什么联系么?
他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那枚被体温熨得微温的木牌,递到既云面前。
那牌身果然缠着圈细布条。既云伸手接过将其解下,只见上面以炭灰潦草涂就一行小字,笔锋潦草,墨迹深浅不一,将那不大的布条占得满满当当:循尸骨堆积岔路去。
此语虽简,意旨却异常确凿。正是那天夜里他追寻未果的洼地帐营。那处岔路纵横,宛如迷阵,这分明是一句明晰的引路之言!
至于这块木牌,既云自然认得,当初她正是凭此,才得以脱身的。
如此来看,她那晚在手上留下伤,闹出动静引来巡夜侍卫的追赶,乃至后来掏出木牌,都是在为今晚铺路。那么方才她的晕倒,想来也是早有筹谋。
寻常人处在她这样的境况中,鲜少能有这般周全的筹谋,更难得这份敢赌敢行的决断。
帐内一时静极,只余帐外风声呜咽。昭鹊的视线凝在这短短一行小字上,当初猎鹰族长所说的猎鹰族旧址境况在心头翻涌。
可依照先前萨满长老的推测,若此处说的就是风骑的枯化地,他在这儿呆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何况就算那地方真与枯化地无关,尸骨堆积之地向来也是常人避之不及的凶秽处,选择这种地方用作传讯约见之所,着实有些奇特。也难怪既云无法确定此地是否与枯化有关。
昭鹊心底疑窦丛生,只觉这讯息的真假还有待商榷。
他正怔忡间,忽觉一道目光扫来,抬眼便撞进既云的视线里。四目相对不过瞬息,无声的契合却已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
昭鹊:(小猫哈气)坏!还没名分就想着以后要怎么瞒事情了*#$&%^\*%%&'#$
既云: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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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