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暮秋初,蝉鸣入耳,庄漫徐徐挪步在校园林荫路上,手里的冰奶茶和暖空气相撞渗出的水沿着指缝滑落。
L大新生入学大会已经召开半小时了,庄漫的室友刘悦伊在寝室群里不断催她,她只是回了个“马上”,随后坐在大会堂前的花园长廊里。
她小口小口嘬着奶茶,每隔一分钟就低头看一眼手机。
正值下课,来往的学生骑着车飞速从她面前经过,庄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额前飞扬的黑发,不禁在心里感叹一声年轻真好。
在她低头第五次时,小路对面来了个人。
来者身材挺拔,身着半袖白衬衫与黑色西装裤,肩宽腰窄,头发仔细梳在耳后,戴着副黑细框眼镜。
庄漫不经意抬眼间,与此人对上视线,恍惚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十二年前的晏修远。
来人对她大方笑了笑,问:“是海边椰树吗?”
海边椰树,那是庄漫在二手交易平台上的用户名,随便取的,没什么特别的寓意。
庄漫点点头,取下左肩上的吉他,递给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淡淡地回他:“原价一千,买来到现在也就半个月,没怎么用过,算你五百,不能再少了。”
学长接过吉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背在肩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个小钱包来,翻了翻,面带歉意对她说:“抱歉,我没带够现金。你有没有微信?我转给你。”
见他如此无所谓的模样,庄漫倒开始有些不舍,她默默地凝视着吉他,内心一时动摇起来,甚至有些想放弃这笔交易,只是她已经不需要再用划破的手指拨动琴弦,每晚去讨那个人的欢心了。
想了想,她还是把学长的微信加上,很快就收到了那笔转账,没等学长问她叫什么名字、又是何专业,庄漫便转身把饮尽的纸杯扔进垃圾桶里,向大会堂走去。
此时距离新生入学大会召开过去了四十五分钟,作为学生代表的晏修远应该已经结束了他的演讲。
他会被学生会的干事们簇拥着离开舞台,再从后门离开,去图书馆,而庄漫一直守在前门,自然不会见到他,也不会再想起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所有回忆。
念起晏修远,庄漫的心瞬间拧紧,鼻腔涌上一股酸涩热流。
对她来说,哪怕只是远远望去,只要他的余光对上她的视线,她就没办法释怀。她怕她又会不由自主走向他。
明明昨晚......他还从背后搂着她,吻着她的额顶对她说晚安,没想到只是短短半天过去,他们的关系竟回到了原点。
明明今天本该是他们第八个结婚纪念日......
而车祸后再睁眼的那刹,她望着镜子里重回十八岁的自己,居然下定决心要远离他。
原因无他,她不想再让他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餐桌前了。如果她一定会在纪念日当天死去,如果他们婚后他一定会被醉心工作的她冷落,那她甘愿放他自由。
晏修远这样的人,面冷心热,一旦爱上谁便会倾尽所有。他和谁在一起都会幸福,唯独和她在一起不幸福,所有的责任都在她。
是她把那样清冷孤傲的高岭之花堪堪折下,却将其放在开裂的花瓶中,任凭那朵花随着流逝的时间之水暗淡在尘埃里。
三点的钟声敲响,广播台开始播报午后新闻,校园里陆续回荡起悠扬婉转的音乐。高大的樟树被西斜的阳光拉长影子,洒在庄漫身前。
她用脚踩了踩那影子,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会堂的大门。
十二年前的她,刚下火车便被偷了钱包,折腾许久才来到学校,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来到了会堂前。
那时她也是这般粗鲁莽撞地推开门,而晏修远正在台上发言。
他身着白色西装衬衫,正讲到如何平衡学生活动与学业,翻稿间,抬眼向“吱呀”作响的大门瞥去。
只一眼,庄漫便沦陷。
她从小城来,好不容易考到L大,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优雅从容又漂亮的人。她呆呆地望着台上的晏修远,连行李都忘了拿。
“砰——”沉重的会堂大门撞向她的行李箱,行李箱瞬间失去平衡,顺着座位间的台阶一级一级滚下。
庄漫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恍然间,她的脚先于大脑做出反应,追着行李箱向舞台的方向奔去。
“啪——”她被台阶绊倒,连人带箱子一起跌下。肩上的吉他因强大的冲击飞出去,砸到台上,碰翻落地扬声器。
晏修远的麦克风发出刺耳的爆鸣。他赶忙关上麦克风,来到扬声器边捡起她的吉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下台,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她伸出手,问她:“同学,你还好吗?”
那时的庄漫很不好,她脑袋晕晕的,膝盖剧痛,心动过速。
而庄漫今日从火车站出来后,刻意避开了小偷出没的位置,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放下行李,有充足的时间预谋着与他再不相见。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会堂里的橘金色灯光照在红色的幕布上,庄漫见到这熟悉的场景,呼吸一滞。
此时台上没有任何人,而台下观众皆在交头接耳,庄漫猜应该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门口处贴着个人,他原本随性地靠在墙上,守在门边,见到庄漫的瞬间身子僵直,连环抱在胸前的手都放了下来。
庄漫被他的动作吸引,微微侧头,却在确认此人身份之时瞬间瞪大了眼睛。
是晏修远......
他依旧是白色西装衬衫搭配深黑西装裤,耳边架着黑色细框眼镜,兴许是会堂空调温度不够低,兴许是衣服太厚,他的唇边和额角渗出细细密密一圈薄汗。
此时的他才大三,明眸皓齿,清俊冷傲,浑身散发出的疏离气息却在与庄漫四目相对的瞬间崩塌。
似是庄漫的错觉,她好像在一刹那窥探到晏修远瞳孔里细碎的热切之光,但她分不清到底这微动的眼波又到底是不是舞台上忽变的灯光导致的。
但那不似初见陌生人时该有的眼神。
她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一如当年她见到他朝他伸出手的那刻。
晏修远双唇微启,眼帘微微下垂,视线凝滞在她身后,仿佛是在那里寻找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找到,收回视线,抬眼,再次与庄漫四目相对。
只半秒,晏修远便挪开目光,靠回了墙边,轻声问:“什么专业的?”
庄漫刚要脱口而出“计算机”,忽地想起这是十二年前,便又改口:“外国语学院的......”
晏修远目视前方,指了指舞台右边的位置,给她指路:“L排到O排。”
他的指尖微颤,庄漫却毫无察觉。
她心乱如麻,很想问他为什么他不在台上演讲,而倘若她再年轻个三四岁,她一定会这么问。
可此时她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滚动的喉结,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他冷峻又温柔的眼睛,庆幸他和她只是陌生人。而他,依旧是那个远在天边的、传说里的人物。
嘈杂的会堂逐渐在她视线外收束成一条不起眼的黑线,这世上此刻仿若只有他们二人。
她想吻他,想把欠他的晚安吻都一次性补上,想盖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轻轻吹气,想看见他平日里总板着的那张脸因欲求而通红,像他们平日惯常嬉闹那般。
她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冲上去抱住他,贴在他笔直的脊背后,听着他的心跳,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八周年快乐。”
再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庄漫深吸一口气,强行抑制住自己沸腾的情绪,撇开脸,低头攥紧拳头,收紧的指尖缝隙却感受不到往日那阵熟悉的、被戒指内圈硌着的钝痛。
戒指呢?
哦,对了。她死了,在车祸现场,那枚戒指已经和她的血水一起,被雨水冲进了下水道。
而她死之前和他最后一段话,说的竟然是“你烦不烦”,和“我就是睡公司又怎么样”......
即使此刻她冲去商场买一款同样的戒指戴在手上,那也无法彰显任何她和他曾经拥有过的亲密。
庄漫又抬头深深凝望了晏修远一眼,在心里默默道了声“再见”,随后向外国语学院所在的坐席走去。
再见,不要和她再扯上联系了。她不值得。
晏修远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偏过头来向那道目光寻去,却只见到庄漫缓缓离开的背影。会堂的灯光逐渐暗下,将她的身影吞没。
“各位同学久等了,下面有请学生会主席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为大家介绍她作为L大的一员,有何心得与体会。”
舞台走上一个女孩,接过主持人的麦克风,向台下的观众深深鞠躬,接着开始她的演讲:“我是L大学生会主席,姓路。抱歉各位,今天突然发生了一些事情,咱们的学神校草没办法来给大家演讲了,还请大家见谅。好,接下来,就由我给大家大致讲讲你们未来四年在L大会收获些什么。”
庄漫走到班级座位上,身边的室友们登时将视线齐齐投向她,刘悦伊拉着她的袖子赶忙把她按在座位上,凑近她小声问:“你怎么来这么晚?班主任都发火了!”
“我肚子不舒服,”庄漫说了个谎,“一会儿我去和班主任道歉。”
“你还好吗?”刘悦伊关切地问。
庄漫点点头,在阴影里对她莞尔一笑。
刘悦伊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只是可惜了,咱们这次没能看到校草长什么样......”
“总归能看到的,”庄漫看向舞台,“大学可有四年呢。”
算上晏修远读博的五年,她和他可是在L大整整相处了七年。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刘悦伊对着尚未见面的校草犯起痴。
而此时,学生会主席正在台上和大家介绍如何平衡学业与爱情,她说大学里,爱情是许多人避不开的课题。
她又说,祝大家有段美好的爱情,即使爱情不美好,那也是段宝贵的回忆。
刘悦伊听了,嘴角上扬,藏不住地欣喜。
庄漫重新望向刘悦伊,捕捉到她亮晶晶的眼里潜藏的憧憬与期盼。
她之前是不是也和她一样?
晏修远眼里的她,是不是也曾经如此稚嫩天真,又单纯?
正思忖间,庄漫骤然察觉到背后一道浓烈炽热的目光,仿佛能烧穿她的座椅,直达她的心。
她惊诧转头,透过刘悦伊的发顶,再次和守在门边的晏修远对上视线。
她的耳边响起路主席在台上留的最后一句话——
“希望大家能学会爱人,也学会爱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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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命定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