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上了年纪的都避讳这些,讲究个忌口,不中听的话不准说,老太太平日里是最听不得这些的,那小厮说完自己也知道错了,‘啪’地给自己一耳光,打完想起外头的事儿,原地转一圈,也不知道该冲着哪边屋说话了,老太太这院子几个门外头都站着人呢,平时就正屋有人,今儿个丫鬟婆子们站一院子,叫他一时分不清主子在哪儿了。
也是着急,这小厮跪地上磕了个头,先把舌头尖儿上的事儿禀明了,“老太太,外头出大事儿了,才天玑营的巡兵抓了个人来,说是从咱们府上翻墙出去的,天玑营的捕头押着他在门口呢,问咱们府上可曾丢了东西,小门子跑进来找管这事儿的人的功夫,被按着的那个还叫唤起来了,他说他姓徐,是、是……”
小厮偷偷抬头,看一圈,没瞧见姑奶奶的丫鬟,才敢接着道,“他说他是咱们家姑奶奶的乘龙快婿,刚刚梦里得姑奶奶相邀,让他来岳家拜访呢。”
就这几句,大夫人耳朵眼里倏地就清净了,姑奶奶本就狰狞的眼珠子更是气的通红,站定不动,攥起的手晃悠悠打颤。
老太太那儿也不喊头疼了,咬牙锤床,提一口气,没说出话,蒙头把被子盖脸上了,盖上又赶紧揭开,恨恨叫张嬷嬷去找管家到外头,先把人打发走,叫姓徐的也留下,不要让天玑营的人把他给扣走。
张嬷嬷和是二姑娘互相看看,小心告诉老太太,管家不在,出去送帖子了;再问侯爷,侯爷刚走;问二老爷,二老爷走的比侯爷都早。问完,老太太咳得更厉害了,张嘴还要点人,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索性撒手让大夫人去处置。
张嬷嬷又去大夫人跟前儿传话,大夫人这会儿也有点儿头疼,嗓子也不舒服,连带着看姑奶奶都不顺眼了,但外头那事儿大夫人处置起来不算麻烦,她有经验。
老陈家到陈斌这一辈儿,之所以能个顶个的好皮貌,那是因为他爸爸,陈老爷模样俊,再往上追究,是因为陈老太爷也俊,自个儿好看,也只喜欢好看的,这祖孙仨,随根儿的好色。
要不他家会没落呢,别人讨媳妇讲究门当户对,陈家打老太爷那儿起,就只捡最好看的求娶,比着别人,且少一份儿岳家助力。
陈斌他老子年轻时候就没少往家里引人,有那拐带了人家媳妇被人找上门的,也有托着肚子到家来讹银子的。那会儿大夫人还没出嫁,带着几个长工就敢出去和人家理论。如今倒是身份尊贵了,也不用她去外头和人斗嘴嚼舌头的辛劳。
大夫人叫人去账上支了银子,找两个肚量大的管事,先谢那几个巡兵帮着抓贼,谢完递银子,只说不劳烦他们处置,就把人留住,然后两个管事带着巡兵们出府,直奔附近一家差不哩的酒楼。
打发走他们,几个婆子押着那贼,到主子跟前儿问话,男人瘦高身量,一身老鼠灰的书生衫,从头到脚冒着酒气,冠帽也丢了,脸上应该是爬墙头的时候挂的,划了好几道泥印儿。
他趴在地上,嘴里还喊呢:“好妹妹,好妹妹,你说你来见我呢,你见我呢,你人呢,我想你想得紧,等不到你,我就自己过来了……”
大夫人俩朝姑奶奶看,林大姑娘大名林姣,小名儿一个‘好’字儿,得是认识的才知道,她在家叫‘好丫头’。
男人醉醺醺地抬头要看,身后婆子狠狠按住他的脑袋,把人拧在地上,不准他多望一眼。
大夫人坐在上首,手上端了杯热茶,也不急着吃,眼皮垂下,轻轻吹开茶叶,眼神稍稍朝旁边侧,看见姑奶奶面上有羞,她才抿笑,不紧不慢啜一口茶。
屋里寂声许久,谁也不敢开口说话,直到打姑奶奶那儿传出闷嗒嗒迈步子的动静,大夫人才放下杯子,扭头望一眼同样看热闹的二夫人,笑着和佟嬷嬷说话:“去岁大考的时候还像点儿样子,五湖四海的学生们涌进来,天玑营七八班子捕头带着人在外头转,也没见过哪家哪户招贼的呀。”大夫人知道这姓徐的是谁,不明说,比戳破了更叫姑奶奶没脸。
“嫂子,也不全赖人家天玑营,外贼易抓,难在家贼。”二夫人趁势在烈火上泼把热油:“问他,叫什么,哪里人士,深夜来咱们府上做贼,偷盗了什么。”
地上的徐嘉阳脑袋沉沉,酒意上头,趴在那儿不省人事了,二夫人这话他听不见,也不是说给他的,二夫人唱山音,臊姑奶奶的脸呢,方才俩人斗嘴吵架她没赢,但这会儿,扳回来了。
佟嬷嬷只看大夫人的意思行事,得了示意,像模像样问姓徐的几句,人都醉死了,必是不能回答。佟嬷嬷按夫人的意思,要把他拉出去打,打醒了再审,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把人接住就要往外门去,徐嘉阳像是清醒了些,抬头看看看见人后的姑奶奶,霎时酒意全无,两只脚慌忙站定,挣扎着想整理衣裳,奈何他手脚没有力气,被架住了不得动弹。
“师母!师母……”徐嘉阳言语怯怯,喊了两句,便将脑袋垂下,哭着忏悔:“师母,我糊涂,是我昏了头,我浑说的……”
是不是浑说的呢?
不是,林夫子还在的时候,口头给徐嘉阳和林姣定过亲事,徐嘉阳是家里老四,他家七个小子,属于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那一类,就是因为会念书,才得乡贤资助,拜在林夫子名下。他书念得好,格外得林夫子喜欢,师娘对他也好,给他做了双新鞋,看他在学堂学累了,有点心吃食也给他送。
他在家排中间,父母老家都总把他给卯过去,衣服鞋子都是捡上头哥哥们穿剩下的,凑合,大的有新的,小的得疼爱,也有新的,就他没有。这辈子唯一一双新鞋,就是师娘给做的,这就跟亲妈一样。
林姣也知道父亲许给人家的事儿,都是小年轻,情窦初开的年纪,知道有个人喜欢自己,她就上心了,每天想一遍,得闲还借徐嘉阳的诗来读,那小子确实好文采,林姣看了,还偷偷抄一本私藏,喜欢,诗也喜欢,人也喜欢。徐嘉阳上京赶考,林姣还给他缝了一对儿护膝,俩人也算是两情相悦了。
但有些事儿不是两情相悦就万事大吉的,也是时运不济,徐嘉阳去年没考上,林夫子死了,姑奶奶下嫁林家过得好不好,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吃过的苦,不舍得让姑娘再尝一遍。
所以,才顺水推舟,带着俩姑娘回娘家这边,想在京都给俩孩子找个好婆家,至少得门当户对,对的不是林家的门户,而是镇远侯府沈家的。嫁个条件好的,至少不用为三四两碎银和一家子亲戚打擂台,刮风下雨,也有家里的奴仆伺候,日子不至于辛劳。
徐嘉阳也知道师母的意思,但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他舍不得。
姑奶奶知道自己失信在前,心中有愧,背过脸先是不愿看他,听见他认错,到底是心软,“放了他吧。”摆摆手,“放了吧。”
像是宽慰自己。也像是说给旁人听的,“他虽混账,但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念着旧日的情分,就饶他这一回。”
事主都开口了,大夫人俩也乐得撒手,叫人把徐嘉阳丢出府门,自去老太太跟前回话。
老太太先是受了凉,又动了怒气,等刘太医来号脉,离急火攻心就差一步,瘫在床上,唉声连天,大有一口气儿提不上,就一命呜呼的样子。
侯爷和二老爷回来,听了家里的事,也纷纷埋怨姑奶奶行事乖上了马车,还把她们送回邵武去。
姑奶奶哭了一通,老太太躺着呢,也没人护了,她也不敢同两个哥哥叫板,生生把委屈咽下,竟主动到老太太跟前侍奉。
沈涿溪下了衙门口,已经三更天了,路上敲梆子的蜡头儿喝的醉醺醺,还得顾着差事,摇头晃脑,和人勾肩搭背在大街上走。
挂他身上的是个瘦削男子,穿着书生衫,也不像是做苦力的打扮,嘴里呜呜哇哇,兴致上头还唱呢,“岁月献给小酒杯,借钱九出十三归,老兄,咱们得喝,得好好的喝……”
“是,是得喝……喝醉了,不想婆娘。”这蜡头儿媳妇回娘家了,这几天家里冷锅冷灶,好不可怜,要不他也不会宁肯在外头吃酒也不愿在家窝着。
“不想,不想了……”挂着的那位蜷手做酒盅状,举杯与明月对饮,“喝,喝醉了,就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不……想?”蜡头儿迷迷瞪瞪接他的话,“不想什么?”
“不想好姑娘。”
“好姑娘是谁?”
“好姑娘啊。”男人嗤笑,酒杯也举不起来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先生和师娘明明是认的,他们认的,怎么……怎么就不认了……”
男人坐在地上哭了几声,又自问自答,“是我头年没考上,叫先生失望了,是因为这个,师母也生气了,是这个,一定是因着这个。”
“我有苦衷的,我可以解释。”男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跑出去老远,又跑回来,“钱,回家得要钱,我的钱呢,钱袋丢了,怎么就丢了呢……”
他又悔恨坐下,继而喃喃,“好姑娘还在家等我呢,等我中了状元,我就骑着大马,去书院提亲,先生答应我的,先生答应的……”
到这会儿,男人状态就有点儿癫了,醉酒是一回事儿,郁结于心,憋的时候久了,人会轴。
看他情况不对劲儿,当他是癔症了,蜡头儿扑上去就是一耳光,“兄弟,兄弟醒醒,我媳妇说了,喝酒不叫在外头睡觉,不叫在外头,天儿冷,冻死了我媳妇得打死我。”
本是一句劝慰的话,徐嘉阳这会儿一脑子浆糊,只听见‘打死’俩字,想起自己科举不中的缘由,是该打死了才好,睡什么觉呢,要是不困,就不会把蜡油弄到考卷上了,不弄上蜡油,自己就有成绩了。
就着蜡头儿那一巴掌,他也发了狠,左右开弓,照脸上又是十几下。
蜡头儿吓的后退几步,当他是个疯子,酒也不蹭了,捡起掉地上的梆子,兵荒马乱,逃窜到巷子里没了影儿。
沈涿溪在马上把这一幕全看在眼里,隐约觉得地上发疯那人有些眼熟,像是见过,细想却记不大清楚。
迎头家里小厮打着灯笼出来接他,也就回神往家里去了。
开春四月的天儿,徐嘉阳打累了,也不想活了,好姑娘不要他了,从前还收他的书信,现在信也不收了,邵武老家也不用回了,赚钱也没意思,考状元也没意思。
他爬起来,在附近铺面门口寻了个粗些的挑梁,解下腰巾,脚下一坠,把自己坐死在人家门头上了。
岁月献给小酒杯,借钱九出十三归:出自烟谜主的大萨满,茜特菈莉奶奶。《原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