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第72章 生之日短死日长

这一天，楚望、楚颜收到了柳枝的邀请柬，秦淮的名妓有一场热热闹闹的唱曲盛会，邀请天下名士参加。

这次唱曲是在画舫上举行，观众则是在岸边观看。画舫灯火通明、满饰鲜花。每条画舫的色调不同，共有七艘画舫，正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

柳枝所处的画舫是绿色色调的，画舫上垂下千条柳枝，依依缠绵，又清新美好，匾额上写着“潇湘水云”。媛芷的画舫则是蓝色调的，上面饰满着丁香花朵，匾额上书“望江南”。参加的还有秦淮名妓湘兰、葛音、丽京、晓宛。每艘画舫都是巧心装饰，美轮美奂。

首先演唱的是葛音，她的船是红色的，画舫上的匾额是“忆故人”三字。葛音身材瘦小，却有一头发长及地的青丝，在月光下，青丝也如水般流淌。

她唱的是《玉簪记》的“琴挑”，陈妙常在庵堂遇见潘必正，于是一见钟情，以琴传情。葛音扮演陈妙常，唱尽妙常心中之无可奈何之惆怅。

接下来是柳枝。柳枝演绎的是她的双绝。先是一曲七弦之音《潇湘水云》。

楚望、楚颜坐得离水很近，听到柳枝的弹奏，楚颜竟然潸然泪下：“却没想到柳枝这么一个弱女子，弹奏的却是《潇湘水云》。”

“是啊，《潇湘》一曲诉尽江山之美与亡国之痛。”

“所以有的时候，繁华落尽，就是深深的伤痛。”

接下来柳枝还是唱她最擅长的《牡丹亭》，这次她唱的不是游园惊梦，却是离魂《集贤宾》一曲，正是丽娘临死前的一段，这也是楚颜最喜欢的一段。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这些曲子，为什么都那么令人伤感啊，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我心中怎么也那么痛啊？”

楚望也觉得妹妹一改往日的活泼开朗，最近很容易伤感，可能是因为找寻不到莫无家的缘故，或者是因为沉浸在和宋引玉的情感之中。

楚望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太多年轻飞扬的面孔，不少人在随音乐悠闲地打着节拍，甚至跟着哼唱。他想分散一下妹妹的注意力，便说：“参加金陵文会的才子们应该都到了吧！这些就是我明国最优秀的人啊，真好！”

楚颜也顺着哥哥的眼光看了一下四周，确实有很多人，都陶醉于丝竹之中。“哥哥，我有的时候觉得很矛盾，我愿意看见如梦如幻的江南，但我不愿意大家都沉醉在梦幻之中，看不见现实。仿佛当年的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

相比观者的悠闲，楚望、楚颜发现这些名妓所选的曲子大多悲凉甚至慷慨，到了媛芷，索性唱起了弋阳腔《岳飞传》。

明国盛行的是昆山腔，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如水磨一般；弋阳腔则是乐器大响，声音也慷慨明亮，虽则不入士绅之耳，此时听来却别有力量。

七曲罢了，众皆鼓掌。便有那俊俏轻浮的年轻士子向船上抛花、抛首饰、抛缠头，喊着自己心中迷恋的名字。而那些悲凉慷慨之调，仿佛变成了供人一笑的旋律。

这时突然有一个穿一身黑色长袍的、肃穆的身影走到了众人跟前，他边走边响亮地拍手：“好！好！今日这些曲子大家听了难道不会有慷慨悲凉之感吗？”他虽身着黑色，但面容在月光下皎洁如玉。

楚颜脱口而出：“宋引玉！”

确实，月光下那个人，就是宋引玉。

马上有人就在旁边嘻哈笑着，仿佛插科打诨：“戏文不就是娱人而已，左不过才子佳人，愿天下有情的终成了眷属，求一个圆满罢了。”

“你错了！”

宋引玉的声音不响，却字字清晰传入人耳。楚颜知道他是用内力送音。

“人生乃一定局，生后有死，欢后是悲。且生之日短而死之日长，欢之日少而悲之日长。如今之演剧却颠倒过来，仿佛生后无死，欢后无悲，实乃大谬。明白人生之实质才能真正成全人，否则只是使人迷醉此生而已。”

不知为何，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身为士子，应时时警醒，先天下之忧而忧，而非以乐为人生宗旨。何况当今天下之势，混沌危急，亦非取乐之时。”

大家还是很沉默，此时画舫上的柳枝却拍起手来：“宋郎此语甚得我心，我们姐妹献上这些曲子，也并非只是为了供大家一笑。”

楚颜这几日都在沉默忧虑之中，听得此语，突然有痛快淋漓之感，仿佛一扫雾霾，又恢复了自己开朗豪放的心境，她也开始鼓掌：“说得太好了！”

宋引玉继续说：“今明国有赤海国、玄族之患，又有大量民众流离失所、揭竿而起，我今日下一个英雄帖，如若国家有难，愿意报效家国之人，可以留下自己的签名，我们发起一个忆社。”

此时七艘画舫上之秦淮歌妓都已经下船，原来那岸边早就设下书案纸张，以便各地士子签名，在宋引玉的感召之下，不断有士子上去签名。楚颜和楚望点头而笑，也起身去签名。

而宋引玉和柳枝站在那书案之侧，手拉着手，柳枝的头很自然地、微微靠在宋引玉的肩上，二人看着众人，神情是如此相似。宋引玉一身黑色，柳枝一身白色，在月光下，竟如一对璧人一般，楚颜看呆了，她冰雪聪明，马上就明白了些什么。

楚颜本想和宋引玉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签完名后只是朝宋引玉行了一个礼，便默默退下了。

等到众人签名签得差不多了，宋引玉对所有人拱手：“五月初五端午龙舟大会，忆社亦会有社集，我会邀请大家！”

大家便拍起手来，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人笑着说：“好！好！这个好！我也来凑个热闹！”顺声一看，楚颜不由脱口而出：“乔无名，又是他！”“忆社之活动，小弟愿出一份薄款，资助社集！”

乔无名之后，又有和宋引玉合称江南四公子的桐城陈以智、宜兴赵贞慧、如皋郑定疆出来，一起签名结社。

今夜，真的是集中了江南之才俊。

楚颜、楚望直等到曲终人散才慢慢回去。楚颜心里是无尽的失落和惆怅，楚望早就看出来了，他担忧地望着妹妹，楚颜轻轻说：“哥哥，我们回暖庐吧。可惜灯火阑珊之处，亦不见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