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第16章 岂勘久蔽苍苍色

过两天就要离开京城了，和方成儒、楚望楚颜喝酒的这一晚，莫无家又失眠了，他在回忆往事，回忆和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起和师父分别的那一刻。

关于他的身世，师父的说法前前后后都很混乱，之前说他是在路上捡到的婴儿；后来又说他是至交之子，在战乱中托付给他。

师父谢最是个很阴郁的人，他平时除了给人看病，其余的时间都在阴沉着脸督促莫无家练武背书，他对莫无家非常严苛，一个动作有一点做得不到位，就会罚无家一直做下去，直到完全一样为止；背书的时候一个字背错，就要全部重背。

孩童时的莫无家不能忍受这样的要求，经常是边哭边练、边哭边背。但是后来，他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他想要做到一件事情，就会不断去重复，哪怕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都觉得不完美，也放松不下来。

师父每晚都要喝酒，有时喝到大醉就会痛哭，痛哭的时候会紧紧抱住无家，不愿意放手，仿佛是抱着一个婴儿一般：“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有罪……”然后会醉眼惺忪、细细端详莫无家，用手抚摸他的脸，一边抚摸一边说：“还好，还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每到这个时候，莫无家总是又害怕又感动。他想，师父平时对他如此严苛，但内心深处也是于心不忍的，师父应该是深爱着他的。但那种猛烈喷发的情感让莫无家不知所措，莫无家每次都要从师父臂弯费力挣脱出来，然后去为师父倒热茶醒酒，如果师父一直哭，无家就会一直安慰他：“师父，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莫无家也经常会潸然泪下。他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那么在意他的生死，但同时，他也一直希望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人，他想要一种真正的温暖。

莫无家从小就多思多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到了晚上要么失眠，要么就是整晚整晚地做梦，他做的梦里面总有杀声连天，梦的碎片里面是各种各样的战场，各种各样的脸。梦醒了，那种叫喊之声还会萦绕在耳边。

那些脸的碎片，会如落花穿越阳光，突然被照亮似的闪现在眼前，这让他很痛苦，他一直害怕梦境中的一切会变成现实，他会在现实中遇见这些闪现的脸。师父谢最是最好的医生，他求助于师父，师父却只是给他喝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他自己遍寻医书，也没有找到好的办法。

后来他遇见楚颜、楚望兄弟的时候，就心中一惊，他终于，在现实中看见梦中之脸，他曾在梦里看见过这两张俊美的脸，也就是这个原因，他也认定这二人是他命中注定要邂逅的人。但梦境和现实好像又有所很多不同，看来梦境未必全会变成现实，这让他稍稍安心一点。

他想起有一天师父被肃州卫的将官请去看病，回来之后便很激动，在家中不断踱步，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后来还拍手叫好。莫无家觉得很惊讶，他做好了饭菜等师父吃，师父却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说：“今天高兴，师父请你去酒馆吃一顿！”

这是莫无家第一次去酒馆吃饭。吃饭时师父不停给他夹菜，甚至给他倒酒，师父问他：“你想不想找到家人，你想不想师父帮你摆脱梦境和失眠？”“当然想啊，师父！”莫无家仿佛看到了希望：“那你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情，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什么事？”“你要找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

莫无家一愣：“那是我的家人吗？”“不要多问！还有，做这件事情之前，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师父厉声说，然后陷入沉默，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并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从额头开始往下抚摸、眉毛、眼睛、鼻子、嘴，脸部的轮廓……莫无家被抚摸得很不自在，他听见师父低沉的声音说：“你要发誓，接下来的事情你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莫无家不解地点点头，师父拉着他的手：“你发誓！”莫无家被带着说：“我发誓！”可能是因为莫无家第一次喝酒，说完他就沉沉地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等醒来发现自己是在师父的床上，师父已经帮他收拾好了行囊，催他出发……

想到这里，莫无家很想见师父一面，楚颜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么多人尾随他，就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怀柔皇帝。所以那场因梦成真的戏，是师父安排的吗？那块玉，是师父偷偷送到客栈的吗？他知道师父不仅刀法好，亦有天下第一流的轻功，很可能师父在一路尾随着他。

突然，莫无家心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因为路上遭遇到的危险，再加上莫无家很像怀柔皇子，在京城中太引人注意。所以楚颜、楚望和他在京城基本都没有离开方成儒的宅第。

方成儒的宅第本就远离皇城，这段时间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情况。莫无家准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偷偷离开方宅，自己一个人去皇城走一遭，看看会遇见些什么。

有可能师父就会出现，到那时他要好好请求师父，让他收回那个要求，不要勉强自己寻找那个人了。哪怕师父不愿意给他治病也没有关系，哪怕找不到家人……家人？家人本来就是件很渺茫的事情，既然现在和楚颜、楚望同行，和他们在一起是那么快乐，又可以帮助他们做些什么，仿佛自己也成就了自己，那其实就好像是和家人在一起了呢。

莫无家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思路不是混沌的，而是清晰的，他竟然轻松起来，并且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他想要，自己给自己做一个决定，而不是跟着别人的方向走。他突然发现，自己能够做出决定，是他人生的重大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