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家被蒙上眼睛,秘密送往了端成将军设置的天狱。在海上太久了,他觉得整个人一直还在波浪上起起伏伏。
那海上的一幕一幕,和梦中太相似了。无数的人对着他喊:“好像啊,好像啊,就是他!”
他不觉苦笑了一下,难道人生真的是被注定了的吗?梦里梦到的一切都会发生,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逃避,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的眼前还有一幕难忘的图画,他记忆事情本来就是图片式的,那就是穿着一身大红的朱蕴和一身白色的楚颜,她们共同关切地从上面往下看着他。
想到这里他欣慰地笑了:“终于又见面了,你们一切都好,便好!”
他照旧被巨大的锁锁着,绑在一根高大的柱子上面。他看了一下这锁,想起了那张铺天盖地的网,点了点头:“原来赤海国的机关和锁,都更甚于明国的。这锁,恐怕虞辰师叔来了,都难开啊。这天罗地网,我亦无处可逃。”
想到虞辰师叔,他又联想起师父那张冷冰冰的、恨铁不成钢的脸:“师父,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了罢!我会把我欠你的,都还给你。”
天狱没有窗,只有一盏昏暗的烛光,那烛光竟是有如磷火般冷绿色的,幽幽照着周围粗粝的石壁。
过了不知多久,门被打开了。飘进来一群身穿白衣、戴着白色面具,犹如鬼魅的人物。
他们举手抬足、围着无家跳了一曲阴沉沉的舞蹈,而且每个路过无家的人都把脸贴过来,那面具便冷冷冰冰贴在他的脸上。无家闭上了眼睛,自己调整内息。
有一度他都哑然失笑了,他想起自己无数个焦虑的夜晚,不知未来将发生什么,遇见什么事情便会联想太多。而现在,他竟然能够气定神闲地面对诡异的一切,甚至能够暂时关闭自己的感知功能。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炸裂的喊声,然后所有的人都发出哭泣般的声音。无家还是闭着眼睛。
这个时候,他听到熟悉的明国语言,他睁开眼睛。他看见有两个人站在那群舞者中间,也戴着面具,一黑一红。
其中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说道:“莫无家!此处便是地狱,你要说实话!不然,可能你下辈子都无法超生。”
无家笑笑:“你们想听些什么样的实话?”
“你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我从来处而来。”
“你别说废话,如果你不能从我们这关过去,等待你的就是鬼门关了。”
无家索性不说话了。他的身边,还是阴森的哭泣般的声音,仿佛真的置身鬼境一般。
“说!为什么要冒充承业皇子?!”
无家听了,不由笑了。这是他最近听过的最有趣的话。他笑着说:“我本来就不是,也从未冒充。劳你们费心了,这么辛苦把我找来。”
“哈哈,我们就要的是你这样的回答,如果你急着说是,那还真不是了!”
那戴着白面具的人竟然得意大笑,然后凑近无家:“你是被谁抚养大的?在哪里长大的?”
无家仿佛没有听见这些问话,他突然无端由地联想起了道家中的话语,仿佛很应景的感觉,便喃喃自语:“正言若反……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他听到戴红色面具的人用急促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那应该就是赤海国的语言吧。
戴白面具的人就问:“你在说些什么?!什么是言而非也?!”
莫无家不想理睬他们,索性不说话了。对方继续大声恫吓:“说!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就是承业皇子?!”
莫无家哑然失笑。“你们到底是想让我承认,还是不想让我承认?”
“那你到底是不是?”
“我不是。”
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交头接耳了一下,便朝舞蹈者使了个眼色。那个戴着白面具的人冷笑了一声:“莫无家,看来你是不想说真话了,让你感受一下赤海国的手段,再问你。”
那些舞蹈者还是如鬼魅一般,不过现在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持着一根鞭子。无家又闭上了眼睛。每个舞蹈者经过他时,都向他用力挥舞一鞭,那些应该都是内力深厚的高手,所以一鞭子下去,便痛彻心扉。
他默默承受着锥心的疼痛。每个舞蹈者都用蹩脚的语音问他一遍:
“是不是?!”
“是?!”
“不是?!”
他在忍受剧痛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在看着一场人间的闹剧。
他真的希望自己一下子昏迷过去,进入到如迷雾般的梦境之中。现在梦境之中反而是安全的了。他想,师父的最终目的,只是想把怀柔皇引出来吧,那么,他已经快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了吧?
但是他想要的那种昏迷却迟迟不来,可能是因为他长大了,太健壮结实了。所以他必须清醒地承受着这种痛苦。看着现实中的鬼魅穿梭在他身旁。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梦中那个温润美好的观音,那观音的脸,和楚颜的一模一样……他想到楚颜,就生出无限的希望,他一定会逃离这种荒诞的人生场景,进入他想追求的真实的日常生活的。
自从那次匆匆而别之后,他和楚颜还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没有机会正式见个面啊!他相信颠沛流离之后,他们终将见面。
他一直记得楚颜大声对他喊的话:“无家!后会有期!”那后会有期四字,便越来越响,甚至盖过了周围“鬼魅”的声音。
他对自己说:那么,让一切应该承受的痛苦都来吧,就像现在这样。每承受一次痛苦,也就会少掉一次痛苦吧,就会离见面更近一些吧。虽然身处痛苦之中时,人真的会觉得无望,会觉得每一刹那都如一生般漫长难熬。
终于身边的声音变得恍惚,他听见的问话仿佛都如碎片般远远地漂浮着:“你来赤海国,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你是不是皇子,是不是?!”
“是?”
“不是?”
然后一种奇香慢慢弥漫开来。无家也陷入了幻觉之中,他仿佛看见师父正严肃地看着自己。他想起了无数个日月师父行医赚钱,供他吃穿。他想起了和师父的那个约定,以及师父那张永远忧愁焦虑的脸。
他听见师父不断对着他不断重复着:“你是!你是!是!”
于是在昏迷之中,他最终模模糊糊地说出了一个字:
“是!”
他听见大门的吱呀之声,不知是天堂之门还是地狱之门,被打开了。
而一切鬼魅,仿佛立刻就从原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