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位处仙界最南方,左接魔界,右临人间,北毗邻无妄海,而鬼界就在无妄海深处。
魔神定下的约战日期前一日,何安被派去妖界,颜绮和虞闲作为主力对付魔神,曲不尽从旁辅助,弥仙山最小的弟子——谢白,他是封印魔神最关键的一环。
因为上一次神女雪晏封印魔神江淮前,他是在阵中的人,而神女把涅槃之眼给了他。
雪凰的涅槃之眼,是要作为封印魔神的阵眼。
所以谢白修苍生道,在魔神没出世前,一直藏在弥仙山上,从未出面。
江淮在景阳中的莫归城中等他们。
而他们进入莫归城后,异变先一步发生。
妖界神智不清的妖族应该在妖界那里出不来,毕竟还有恨囚情和何安的抵挡,而魔界的魔宫之人也不应该出现,颜淳不会出这种纰漏。
可这些本不该出现的妖魔,全都出现在景阳。
全都是突兀的,毫无预兆的蹦出来。
有人传来消息是淮安那边的一个鬼门关开了。
那是千祈还没死前,联合魔神做的一个鬼门关,当初颜绮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如今她懂了。
大大小小的鬼门关连通了六界,妖界的妖和魔界的魔都通过那些鬼门关,势如破竹过来。
一下子,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的平和,补足的人手差距,也瞬间破灭。
没办法,曲不尽只好脱离出来,站在莫归城的城楼上,孤身面对万千妖魔。
所有人都对她有信心,毕竟她可是天下第一剑,风止一出,万山无阻。
她可是自诩“以风证道,唯我一人”曲不尽啊。
成名之后毁剑融骨,抽骨化剑成了不少妖魔的心结。
没有妖魔不恐惧她这样一个女子。
曲咏就站在另一个自己面前,心里不安。
没人知道,其实曲不尽的道心快要破碎了。
可是虞闲拍拍她的肩膀,信任的眼神落在身上,曲不尽还是灿然一笑,敲着胸脯说没问题。
好像她不会败。
曲咏看着她,那个原本肆意的曲不尽,在万千妖魔兵临城下时,眉眼中的轻狂之气散去,连剑都拿不动。
曲咏摸着自己胸腔中还在发烫的剑骨道心,紧张盯着曲不尽。
她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守城时,挥去的剑意不再纯粹,眸中倒映出曲不尽半跪城墙上,道心彻底破碎的痛苦。
曲不尽每一次出剑,都不可避免的回忆起那个死在手上的曲家小公子。
她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血啊!
那些在地面拼杀的修士,有正义的仙门弟子,也有义无反顾的散修,他们流血受伤,却没有一个后退。
可是她呢?
曲不尽失魂落魄。
为何身体如此沉重?为何道心如此不稳?
哦,她的道心碎了啊。
风止剑压迫身躯,步步为艰,慢慢的,居然都召不出来了。
风止剑灵也无法和她同心,他们之间,失去了关联。
一个天下第一剑客,居然,和她的本命剑失去联系。
实属荒谬。
可事实就是如此。
她在莫归城最高的城墙上,试图去出剑。
但她的剑意是破碎的,剑气是四散的,像一缕随时消弭于天地的尘烟。
重,太重了。
曲不尽悲哀绝望地发现——她再也拿不动风止剑了。
此剑骄傲,不与他物共侍一主,所以哪怕她使唤不动风止剑,她也无法使用别的剑刃。
风止乃神兵,集霸道和温和。
一剑出可平息苍天怒火,也可斩碎佞邪杂祟。
就是这足以令风云色变的神兵,曲不尽再也无法动用它的分毫力量。
因为她道心已碎。
曾几何时,跪剑百年,剑鸣天下。
如今,风雨凄凄,山川寂寥。
望着不断逼近的妖魔大军,她却一剑都斩不出。
她无力,无能地屹立着,一动不动。
有修士紧张急促地叫她:“剑客,出剑吧。”
弥仙山的三弟子,天下的第一剑客,意气风发的象征。
出剑——
曲不尽困顿地回首,眼中没有焦距,没有光亮。
她回想起自己的任务就是把这万千妖魔挡在莫归城外。
城中,颜绮他们和魔神江淮的大战也已经爆发。
曲咏死死凝视曲不尽,心中无比渴求她能出剑。
就像还在鬼门关时,一剑劈开桎梏,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曲咏又无比可悲的知道,要是曲不尽如今能出剑,那她就不会在离开鬼门关前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
那么绝望的话。
曲不尽不安,沉默闭眼。
现在她应该抽骨化剑,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光风霁月,傲视泯然。
可我出不了剑了。
曲不尽启唇,一张一合,耳畔是一些修士焦急忙慌的呼唤,前方是妖魔大军不断逼近的恐怖杀气。
而这个天下第一剑客,正在被自己拖累,沉重,迷惘。
曲咏看着曲不尽,那样无助,在那些修士发现她的懦弱后毅然失望离去后,更加崩溃。
她本该是希望的不是吗?
风止剑融在她的身体里,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妖魔大军易如反掌地将城门破开。
那一刻,曲不尽的绝望达到巅峰,她嘶吼出声,长啸声撕心裂肺。
她不顾一切抽出骨头,化作风止剑,疯子般挥剑甩剑。
无论她如何做,她的剑都像一阵淡淡的风,毫无杀伤力。
不该是这样的。
最后,她跪在城门前,泣不成声,喉咙干哑,哽咽。
满腔热血就此冰凉。
“废物,你出剑啊。”
她抽出骨头的位置血流不止,在她跪着的地方,形成一个血泊。
悲哀凄切。
城中原本稳定的局势于妖魔破城时粉碎。
曲不尽看不见了,她扶着粗糙的墙门,听到后方阵阵惊雷,听见阵法落地又被粉碎,听见凤凰凄厉的尖叫,听到有人痛苦的悲怆……
妖魔攻城,源源不断涌入,修士死伤无数,而她这个守城的人,失去所有力量,和凡人无异,除了落泪,没有用处。
曲咏想去抱她,可是只是穿过她颤抖,不堪的躯体,落了个空。
“是我不好。”
曲咏望着她,像望着一块不愈的疤,忘了呼吸,忘了思考,眼泪流下。
周围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妖魔肆虐声。
恍然间,曲不尽听见,有人叫她。
“师妹。”
那个人如此道。
曲不尽迟钝抬头,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僧人。
封尘,封不悟。
“不要怕,出剑吧。”
他柔和看着自己的三师妹,道。
“我出不了剑啊!”
曲不尽泪水早就浸透衣裳,她见着自己的师兄,瞬间委屈,百感交集,扑过去抱住封尘。
下一秒她就发现封尘身体轻的不像话,再仔细一看,封尘只是一个接近消散的魂魄。
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尘不是入魔了么?虞闲难道杀了他吗?
封尘轻声道:“魔神被封印了,师妹,别怕,出剑吧。”
如今只剩这些由鬼门关出来的妖魔要解决。
而后他又轻声诉说了魔神如何诱导她道心破碎,又是如何被封印的。
他知道自己的三师妹道心碎裂的痛,在以身祭魔神,把他打入封印阵后,留下一点魂魄,过来看看曲不尽。
曲不尽抬头望封尘,听着那些足以让人无望的话语,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封尘消散前,像是回到多年前弥仙山的时候,二师兄淡淡宠溺地看向他们每个人,始终不变。
“一切威胁都结束了,放心出剑吧,师妹。”
从此消散,再也不见。
曲咏眼泪如决堤溃败,难以停滞。
她还沉溺在二师兄的离开难以回神时,曲不尽却迟缓地抓住掉在血泊里的骨头。
“我还有剑骨,我还能出剑。”
我还能赎罪。
为多年前的小公子,也为了弥仙山的同门。
风止剑再一次在她手上化形,并不稳定,但被她坚决按住。
步子依然似注铅般沉重,曲不尽没有再后退。
她站起来,垂眸,目光落在奔进莫归城中的妖魔,奇形怪状,张牙舞爪。
她的眼早被鲜血模糊,风止在叫嚣,在抗拒。
她不管。
矗立在城池上的红衣女子,徐徐举起手中金色剑刃。
曲咏惊恐瞪大眸子,向前跃去,“不要,相思妒,不要。”
可惜她是魂体,她只是重过了一遍前世的存档,那些已经发生的,任她如何不愿,都无法阻止。
曲不尽在燃烧自己的剑骨,同时,她的道心在这种诡异的时刻重铸。
却,是为了破碎。
风止剑飞上天空。
金光四射,仿若一轮永不下坠的太阳。
曲咏看着那个骄傲的自己,满脸血泪,在光中粉碎。
“我以此剑祭山河,护此地百年无虞。”
剑骨道心祭出,风止剑的剑意远比之前,它是那般强大寂寥,让山河失色,让万物失声。
也让那遥远鬼门关化作尘土。
也扬了莫归城中妖魔的躯壳。
这一剑过后,曲不尽融为风止剑的一部分,她的灵魂永远困于剑中,再难平息。
长剑自天而下,竖插进莫归城前的土地里,像安静的守城者,威严不可侵犯。
这一年,莫归城风止,没有妖魔敢再靠近。
但妖魔带来的腐朽一时不能恢复,城中困住的魔神还影响外界。
不知过了多久,莫归城前的巨剑朽败生锈,而这把巨剑的剑柄,奇迹地开满了迎春花。
诡谲漂亮。
风止剑不知岿然不动了多久,只是有人经过莫归城,都不约而同谈论起,这把剑的主人,是天下第一剑客。
这一年,风来。
笑问谁家女儿郎,心气还敢比天高。
荡剑挂城春风在,道碎城亡两相疑。
曲咏愣愣看着,像一个溺水之人,像一场慢性死亡。
和前世的隔阂如一扇密不透风的门,如眼前斜插尘土中,渐渐**的风止剑。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相思妒会说——
“再也没有一把剑比得上她当年的剑了。”
天下第一剑客,如何甘心铸就一把普通的剑?
更何况,风止剑骄傲,不和它物共侍一主。
相思妒,到底嫉妒什么呢?
曲咏明白了,这个陪伴自己多年,改变自己命运轨迹的另一个自己,在嫉妒她。
嫉妒曲咏如今接近完美的一切。
剔透的剑骨,安好的道心……还有
曾经年少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