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如同稀释的灰烬,勉强穿透临渊市边缘这间安全屋窗户上积落的厚尘。谢云云睁开眼,梦中那宏大的“上帝视角”带来的虚无与抽离感,正如潮水般从她冰冷的意识中退去,留下的是更为坚实、更为冰冷的现实触感——身下粗糙的床单纹理,空气中漂浮的霉味与金属锈蚀的气息,以及胸腔里那颗稳定、有力、只为生存而跳动的心脏。
梦里的荒谬与震撼并未动摇她,反而像是一次淬火,将她的意志锤炼得更加坚硬。她坐起身,动作轻捷无声,如同幽灵。安全屋内,其他成员尚在沉睡之中。S(林晚秋)和A(夏月)共享的房间门紧闭着;O(锈水镇少年)的房间里传来极轻微的、仪器运行的嗡鸣;E(老人)的角落则一片死寂,仿佛无人存在;V(赵医生)的呼吸平稳悠长,带着医者特有的克制;而T(虚空低语)的位置,甚至连一丝生命体征都难以被她的超凡感知捕捉到。
至于F(灰烬之狐)……云云的感知无声地掠过那个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她需要空间,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彻底消化梦境残留的余味,并将那份对“控制者”的极致愤怒,妥善地封存回理智的冰层之下。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安全屋,如同融入灰色晨雾的一道剪影。
临渊市这片曾经的工业区,在“十日诏令”的摧残下,彻底化为了钢铁与混凝土的坟墓。扭曲的管道如同巨兽的骸骨,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废弃的厂房窗户破碎,像是一只只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这个死寂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化学残留物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这是废土纪元特有的味道。
云云行走在断壁残垣之间,她的步伐轻盈而精准,落地无声。『超凡感知』以她为中心,如同无形的雷达波,扫描着方圆数百米内的一切。几只变异的鼠类在废墟深处窸窣窜动,远处传来不明生物的嚎叫,风中带来了极其微弱的能量残留——可能是昨日某场小型冲突的遗迹。除此之外,一片荒凉。大部分幸存者,无论是躲在殖民地的,还是像他们这样游荡在秩序之外的,都还未从夜晚的恐惧或疲惫中苏醒。
就在她走到一片相对开阔、曾经是厂区广场的地带时,她的感知边缘,如同被一道温暖的羽毛轻轻拂过。
一道身影,倚靠在一根倾倒的混凝土巨柱旁,背对着她刚刚离开的安全屋方向。
那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劲装,即使在灰败的环境中也显得格外醒目,却又奇异地与环境融为一体,仿佛她本就是这片废墟中孕育出的一簇不灭的火焰。及腰的银色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朦胧的晨光中流淌着微光。她手中捏着一个精致的金属小酒壶,正微微仰头,饮下一口。
是F,灰烬之狐。
云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瞬间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98.5%的危险程度带来的磅礴力量在血脉中无声地奔腾,『精密精神干预』蓄势待发,『环境交互与计算』瞬间分析了周围所有可供利用或需要警惕的地形细节。F的危险程度是93.9%,理论上她占据绝对优势,但面对这个曾经欺骗过自己、心思难测的女人,云云从不掉以轻心。
F似乎早就知道她的到来,缓缓转过身。那是一张成熟而妩媚的脸庞,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丝慵懒和看透世事的沧桑。她的眼神很亮,如同蕴藏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星。
“早啊,小云云。”F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饮过酒的沙哑,笑意盈盈,自然而亲昵,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而非曾经兵戎相见、如今因利益结盟的同类。“睡不着?还是说……这里的风景别有一番风味?”她挥了挥酒壶,指向周围死寂的废墟。
云云在她身前五米处站定,这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且彼此都能感到安全的距离。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完美切换成了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的柔弱,与她梦中惊醒、出来散心的人设吻合。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F姐,早。只是出来透透气。”
灰烬之狐笑了笑,将酒壶递过来:“要来一口吗?驱驱这该死的湿气,顺便……暖暖身子。”她的目光在云云看似单薄的身上扫过,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关切。
“不用了,谢谢。”云云礼貌地拒绝,声音依旧轻柔。她的『超凡感知』仔细分析着F的情绪波动——没有敌意,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温和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怜悯。
F也不坚持,收回酒壶,又抿了一口,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开。“看着你一个人走出来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破碎的地平线,眼神有些悠远。
云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同时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F此举的意图。叙旧?试探?还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做铺垫?
“说起来……”F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云云脸上,笑容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我们第一次见面,可不算太愉快,对吧?在海外,那个叫Amy的女人房子外面。”
来了。云云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她脸上的表情适当地流露出些许不自然,微微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些:“都过去了,F姐。当时……情况特殊。”
“是啊,情况特殊。”F重复着她的话,语气却带着一种玩味,“我利用暗网的信息差,骗了你,把你引到那个Amy附近,想借你的手除掉她,顺便……看看你这个新冒出来的、潜力不错的‘同行’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得如此直白,反倒让云云精心准备的应对台词有些无处着落。云云抬起眼,看向F,眼神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属于“被欺骗者”的微愠。
F将云云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却不再带有侵略性,反而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后,向被捉弄对象解释缘由的大姐姐。“你知道吗,云云,”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当时真的没想跟你动手。至少,在确认你值得我动手之前,没想。”
她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一点距离,云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后退。F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和一种……类似硝烟与暖玉混合的奇特气息。
“我比你早‘醒’来一段时间,见过太多浮游者在绝望中疯狂,或者在力量的诱惑下迷失。你不一样。”F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云云完美的伪装,直视她那冰封的核心,“你冷静,谨慎,目标明确。为了生存,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清除目标,但又不滥杀。你懂得隐藏,懂得算计,甚至懂得……利用别人的算计。这很有趣,也很罕见。”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轻轻笑了起来,带着一丝自嘲:“我当时只是想找个机会,跟你聊聊。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聊聊天。毕竟,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能找到一个‘脑子清醒’的同类,并不容易。”
云云沉默着,心中的警惕不减反增。F的话语太过真诚,真诚得几乎不像一个危险度高达93.9%的浮游者。她在试图瓦解自己的心防?
“所以,”F耸了耸肩,做了个有些无奈的手势,“我布了个局,把你引到Amy那里。我想,在你完成任务后,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总有机会碰面。我可以告诉你真相,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交换一些情报,或者只是单纯地……互相确认一下,在这个疯狂的游戏里,还有另一个不算完全疯掉的玩家。”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揶揄,看着云云:“可我没想到啊……你这小家伙,警惕性高得吓人。完成任务后,感知到我的气息,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直接‘溜——’一声,跑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她拖长了音调,用手比划了一个迅速消失的动作,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
“我当时都愣了一下。”F回忆着,忍不住又笑出声,“看着你瞬间远去的背影,心里还想:嘿,我就这么可怕吗?连句话都不让说?”
这番描述,与云云记忆中的那次遭遇完全吻合。当时她刚刚击杀Amy,立刻感知到一股强大、炽热且充满压迫感的气息在急速接近,其危险程度远在她之上。根本无需思考,生存的本能驱使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现场,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来者究竟是何模样。直到后来,通过其他渠道,她才确认那就是“灰烬之狐”。
此刻,被F以这种近乎调侃的方式旧事重提,云云精心维持的柔弱表情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缝。一种混合着尴尬、恼怒和一丝荒谬的情绪,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微微涌动。她当时确实是被F那高达93%的危险程度吓到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交谈都是奢侈和危险的。她选择了最正确、最保险的做法。
但现在,时过境迁,她的危险程度已然超越F,成为了“织网”的领袖。再次回首当初那份“狼狈”,在F带着笑意的描述中,竟显得有几分……滑稽。
云云轻轻吸了口气,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再抬起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后辈的赧然:“那时候……不知道是F姐你。而且,感觉太危险了。”
这句话半真半假。不知道是F,但知道极其危险,这才是她逃跑的真正原因。
F了然地点点头,收起了几分戏谑,语气变得更为真诚:“我明白。换做是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感知到一个比自己强那么多的同类靠近,第一反应恐怕也是立刻远离。你做得对,非常正确。在这个世界,谨慎是活下去的第一法则。”
她肯定了云云当时的做法,这反而让云云有些意外。
“所以,你看,”F摊了摊手,姿态放松,“我当初骗你,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一个……不太高明,甚至有点笨拙的试探和邀请。我想认识你,想看看你这个有趣的‘新人’,却用了最可能引起误会的方式。”她看着云云,眼神温和,带着一种长辈看待出色后辈的欣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后来,看着你一步步成长,从90%到现在的……嗯,”F没有说出那个具体的数字,但彼此心照不宣,“独自一人在这片废土上挣扎,解决掉那么多麻烦,甚至把我们都聚集到了一起……说实话,小云云,我有点佩服你了。”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了一些,将废墟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也照亮了F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真诚。银发在她身后如同流动的月光。
“今天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样子……和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感觉不太一样了。”F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仿佛能看透云云冰封外壳下,那刚刚经历过梦境拷问与希望彻底湮灭的灵魂,“更冷了,也更……累了,是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极其细微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云云内心最深处,那片连她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绝对冰封领域。埃莉诺拉的死,复活希望的破灭,将妹妹的骨灰制成“眼睛”缝入泰迪熊的决绝……这一切,都沉淀在她的灵魂底层,构成了她如今力量的基石,也是她无尽孤独的源泉。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也绝不会提起。但F,这个曾经欺骗过她、如今与她结盟的“大姐姐”,却在此刻,在这个荒凉的清晨,用一句话,轻轻触碰到了那冰层的边缘。
云云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F身后那片无尽的废墟,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再次看到了那场将一切希望燃成灰烬的大火,感受到了指尖触碰那对冰冷“眼睛”时的绝对寂静。
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F也没有再追问。她只是走上前,这一次,距离更近了一些,近到云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两簇温暖的火星,以及火星深处映出的、自己冰冷而孤独的身影。
F伸出手,并没有触碰云云,只是轻轻拍了拍她身旁那根倾倒的混凝土柱,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以前的事,是F姐做得不地道,今天算是正式给你道个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以后不会了。至少,在我们还是‘织网’的期间,不会。”
然后,她的语气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豁达:“这个世界已经够糟了,我们这些‘同类’,要是还整天想着互相算计、打打杀杀,那也太无趣,太可悲了。有时候,只是简单地聊聊天,知道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挣扎,感觉……会好一点。”
她将酒壶的最后一口饮尽,随手将精致的金属壶抛到一旁的碎石堆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好了,天也亮了,该回去看看那几个家伙醒没醒。S和A估计又在为早餐分配拌嘴,O可能还在捣鼓他的那些‘小玩具’,老E怕是早就‘看’到了我们在这里聊天……走吧,领袖大人?”
F转过身,对着云云,露出了一个灿烂而温暖的笑容,仿佛能驱散这废土清晨所有的寒意。那笑容里,不再有试探,不再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同伴之间的熟稔与邀请。
云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被丢弃的酒壶,冰冷的内心深处,似乎有某根极其细微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很轻,很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F当初的欺骗,其动机竟然如此……简单,甚至带着一点笨拙的善意?这个解释,与她之前所有的推测都不尽相同。她无法完全相信,但也找不到F在此刻撒谎的理由。或许,在绝对的利益同盟和实力制衡下,这种程度的、有限的坦诚,是可能的?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F的这番话,像是一滴温水,滴落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未能融化任何东西,却留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迈开脚步,跟上了F的步伐,两人并肩向着安全屋的方向走去。清晨的风依旧寒冷,带着废墟特有的死寂气息。但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强大、复杂、曾欺骗过她、如今却又试图向她展示一丝罕见温情的同类。
这段路,似乎不再那么绝对孤独了。
当然,信任依旧遥不可及。警惕永不松懈。但或许,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和相似境遇的、脆弱的理解与联结,正在悄然滋生。
对于谢云云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需要重新计算和适应的变量。对于“织网”的未来,这或许是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