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俯瞰星球的宏大视角,如同退潮般悄然消散。冰冷的愤怒、理性的猜测、以及对规则缝隙的窥探,所有这些属于“浮游者P”、“猎手谢云云”的复杂心绪,都在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下,被轻轻拂去。
上帝的感觉褪去,她变回了那个普通的、有着牵挂的姐姐。
梦境的光影流转,时间仿佛倒流的沙漏,将她带回到了一个……久远到几乎被刻意尘封的时空。
初中,某个沉闷的夏日午后。
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鸣叫。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习题册,笔尖却久久未动。家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父母的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云,低声的交谈常常在她靠近时戛然而止。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窗外。
家的对面,隔着一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是另一片老旧的居民区。在三楼一个同样敞着窗户的房间里,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晴晴。
比她记忆中年岁更小些,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正趴在窗边的桌子上写作业。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认真抿着嘴角的侧脸。
她们隔着一道铁丝网,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生活在两个看似不相干的“家”里。那是她们生命中一段模糊而压抑的时期,具体的原因如同蒙着厚厚的雾,不愿去触及。只知道,那时她们不能像正常姐妹一样朝夕相处,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遥遥相望。
云云看到梦中的自己,悄悄拿起一个小镜子,调整着角度,将一束反射的阳光,精准地投映到对面晴晴的桌角。
光斑跳跃了一下。
对面窗前的晴晴若有所觉,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天空,然后视线循着光斑的来源,望了过来。
当看到对面窗户后,姐姐那带着一丝狡黠和鼓励的笑容时,晴晴脸上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她也立刻拿起手边的尺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束光反射回来。
两道微弱的光束,在沉闷的午后空气中,笨拙而执着地交汇,传递着无声的讯息。
“姐姐,我很好。”
“晴晴,加油。”
没有言语,没有接触,只有这跨越障碍的光。那是她们在困境中秘密的联结,是冰冷现实中微弱却坚定的温暖。梦中的云云能清晰地感受到,当时自己心中那份混合了心酸、责任和无比强烈的保护欲。
场景变换,依旧是初中,一个寒冷的冬夜。
梦中的自己偷偷溜出家门,怀里揣着一个尚且温热的烤红薯。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对面居民楼后身,在一个避风的墙角处,晴晴已经等在那里,小脸冻得通红,不停地跺着脚。
“姐!”看到云云,晴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星。
“快吃,还热着。”云云把烤红薯塞到妹妹手里,又把自己脖子上厚厚的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晴晴头上,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晴晴捧着红薯,小口小口地吃着,烫得直呵气,却一脸满足。“好甜啊,姐你也吃。”
“我吃过了。”云云撒谎道,看着妹妹吃得香甜,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伸手,仔细地把晴晴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触碰到妹妹冰凉的脸颊,心里一阵抽紧。
她们躲在狭小的角落里,分享着一個偷渡出来的烤红薯,呵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仿佛能驱散整个冬天的严寒。那一刻,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和这份偷来的、短暂的温暖。
“姐,舅舅说……以后我就能回去了。”晴晴小声说,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嗯,一定会好的。”梦中的自己用力点头,握住妹妹冰冷的手,语气是超越年龄的坚定,“到时候,姐天天给你买烤红薯,买好多好多。”
那是支撑她们走过那段灰暗岁月的,最朴素的信念。
时光再次流转,来到了她们初中的尾声。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那扇隔绝了她们许久的大门,真正地为晴晴敞开了。
云云站在门口,看着舅舅牵着晴晴的手走来。晴晴长高了些,穿着明显是新买的裙子,有些拘谨,又难掩激动。当她看到站在门内,同样紧张地攥着衣角的姐姐时,最后一丝陌生感瞬间冰消瓦解。
“姐!”
晴晴像一只归巢的小鸟,飞奔过来,紧紧抱住了云云。
那一刻,真实的、毫无隔阂的触感,妹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馨香,以及那带着哭腔的、充满依赖的呼唤,如同最强烈的冲击,让梦中的云云,也让梦境之外以上帝视角凝视着这一切的云云,灵魂都为之震颤。
缺失的一块,终于被填补。空荡的家里,重新充满了完整的意味。
画面飞速掠过,进入了高中时期。
那是她们真正朝夕相处的、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时光。
她看到自己和晴晴在同一张书桌前写作业,她皱着眉头解着复杂的数学题,晴晴则在一旁安静地背诵古文,偶尔遇到不懂的,会用笔轻轻戳戳她的手臂,小声请教。
她看到放学路上,她们并肩而行,分享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晴晴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弧度。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她看到夜晚,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晴晴会像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蜷缩着靠过来,寻找最安心的姿势。呼吸均匀,长发散落在枕边,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云云会在她睡着后,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然后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久久凝视着妹妹恬静的睡颜。那种充盈在心间的、饱胀的满足感和守护欲,是她冰封的内心中,唯一确定无疑的温暖源泉。
她看到高一那年的运动会,晴晴参加了女子八百米。瘦弱的她在跑道上拼命奔跑,脸色苍白,却坚持不肯放弃。云云站在跑道边,比自己比赛还要紧张,双手紧紧握成拳。当晴晴终于冲过终点,虚脱地跌坐在地上时,她是第一个冲过去扶住她的人,将水和毛巾递过去,动作略显笨拙,却充满了关切。
“姐……我……跑完了……”晴晴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完成挑战后的自豪笑容。
“嗯,很棒。”云云轻声说,用手帕轻轻擦去妹妹额头的汗水。那一刻,她只觉得,只要妹妹能一直这样笑着,平安喜乐,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些片段,如同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珍珠,串联起一段被小心翼翼珍藏的过往。没有惊天动地,只有琐碎日常里的温情脉脉。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对视,每一句轻声的呼唤,都无比清晰,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略显青涩却无比真挚的情感。
梦境之外,云云的意识沉浸在这片温暖的海洋中。那冰冷的外壳,那为了生存而磨砺出的所有尖刺,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融化了。她不再是那个危险度高达98.5%的浮游者,不再是“织网”的领袖P,她只是谢云云,晴晴的姐姐。
这份纯粹的情感,与她如今双手沾满的鲜血、内心盘踞的冰冷,形成了无比尖锐、几乎令人窒息的对比。
为什么……那样美好的、值得用一切去守护的东西,会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地被剥夺?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设定如此残酷的规则,将最珍视的人从身边夺走?
梦境中的温暖,并未消解她内心的愤怒,反而像是一滴落入油锅的水,让那份对“游戏控制者”、对这不公命运的憎恨,变得更加剧烈、更加具体。
她“看”着梦中晴晴鲜活的笑脸,听着她清脆的声音,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
然后,更深的虚无和刺痛感,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
因为这些,都已经不在了。
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游戏”,那冰冷无情的“规则”,彻底碾碎了。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猎杀、算计、挣扎,甚至组建“织网”,追寻那早已破灭的复活希望……在这一切的背后,驱动她的,不就是梦中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构成了她全部世界的温暖片段吗?
为了夺回,或者哪怕只是试图触碰那份失去的温暖,她不惜化身修罗,行走于黑暗与血腥之中。
梦境,依旧在持续。高中校园的喧闹,姐妹间的私语,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斑驳光影……这一切美好的、不真实的过往,如同一个精致易碎的琉璃罩,将她暂时与残酷的现实隔绝开来。
而在琉璃罩之外,是废土的死寂,是永无止境的猎杀,是眼窝中那对灰白色“琉璃”传来的、永恒的冰冷提醒。
上帝的视角并未完全回归,但她仿佛能同时看到这两幅画面——过去的温暖与现在的冰冷,相互重叠,相互撕扯。
在这极致的矛盾与痛苦中,某种东西,正在她的意识深处,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被确认,被固化。
那份为了守护而衍生出的、不惜毁灭一切的决意。
那份对“控制者”深入骨髓的、必将追索到底的恨意。
以及……那份即便身处无边黑暗,也因曾见过光明而无法彻底泯灭的……对“可能性”的执着。
梦境,沉浮在往昔的暖流与现世的寒冰之间,未曾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