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遗忘 第30章 第三十章

“织网”的临时据点，这次设在一处废弃的地下轨道交通调度中心。庞大的控制室内，布满灰尘的操控台和早已黯淡的巨幅运行图诉说着旧时代的辉煌。如今，这里只有应急电源提供的微弱照明，以及围坐在中央简易长桌旁的八道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尘土、以及淡淡血腥气的味道，这是刚从猎杀场归来的气息。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尽管这种松弛如同蛛丝般纤细，转瞬就可能被新的危机扯断。

八十个目标，在一个月内，被八个人，或者说，被这个名为“织网”的怪物联盟，彻底清除。

“本月指令，全员完成。”云云（P）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丝毫完成如此壮举后的波澜。她坐在主位，眼窝嵌着灰白琉璃的黑色泰迪熊钥匙扣就放在手边，仿佛只是件寻常的装饰。

全息地图上，原本密布的八十个猩红光点已然全部熄灭，只剩下废土苍凉的地形轮廓。

“哈，轻松。”F（灰烬之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把玩着一缕跳跃的苍白火苗，映照着她略带讥诮的嘴角。她的危险度稳定在 93.9% ，似乎这次高强度的集体狩猎并未让她有显著突破，但也足以让她睥睨绝大多数存在。“下次可以多分我几个，拆起来挺解压的。”

A（夏月）坐在她旁边，依旧沉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她的危险度从 95.4% 微升至 95.5% ，气息愈发沉静深邃，如同无底深潭。云云的『超凡感知』能隐约感觉到，A在某个聚集了多个目标的废弃城市里，似乎动用了某种大范围的清场手段，残留的能量痕迹带着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湮灭”特性。

V（赵医生）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仿佛刚完成了一场成功的巡回义诊。“合作愉快。目标的筛选和路径规划非常高效，节省了我们不少精力。”他的危险度依旧是 89.5% ，但云云注意到，他身上的『虚无帷幕』似乎更加凝练了，那种被完美隐藏的感觉，连她的感知都更难捕捉到细微的破绽。他负责的区域包括那几个“无主”目标，回来后他曾简单提及，确认了确实存在另一个小型浮游者团体，双方在清理目标时有过短暂的对峙，但在察觉“织网”不好惹后，对方选择了退却。这是个需要留意的新信息。

T（虚空低语）隐藏在阴影中，声音沙哑地补充：“非关联目标的科技防护等级很高，有几个采用了旧时代军事基地的遗留协议。不过，已经破解并留下了‘后门’。”他的危险度从 91.3% 提升至 91.6% ，显然，高强度的技术对抗与破解同样能促进他的成长。他提交了一份简短的报告，关于那几个目标地点发现的异常能量读数，似乎与“系统”指令流的某种底层冗余有关。

S（林晚秋）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系统指令流在月末最后几天出现了异常波动，分配逻辑比以往更混乱，似乎……有些急于求成。”她的危险度从 87.8% 升至 88.1% ，过度使用『全景窥视』窥探系统底层，显然对她负担不轻。“另外，我捕捉到一些极其微弱的、不属于已知任何浮游者或异能者的‘标识符’信号，一闪即逝，无法追踪。”

O（锈水镇少年）立刻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是‘观测者’吗？还是……更底层的东西？”他的危险度从 78.5% 微涨到 78.7% ，主要精力显然都放在了研究上。他正在尝试将T带回的数据与自己分析的“古老契约”能量模型进行比对。

“潮汐翻涌，泥沙俱下。”E（锈水镇老人）闭着眼睛，如同梦呓般开口，“网已张开，鱼儿亦会跃出水面。东方的沉默并非终结，西方的双影终将归一……”他的话语依旧晦涩难懂，但这次，云云敏锐地捕捉到“网”与“鱼儿”的比喻，似乎意有所指。

会议在一种看似松散，实则信息量巨大的氛围中进行着。每个人都在分享情报，同时也都在隐藏着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云云冷静地聆听着，分析着，将所有的碎片信息纳入她那庞大的思维模型。

她分享了“铁砧”总督府的防卫异常以及“断脊关口”的遭遇，但略去了“辨真之刃”失效的具体细节，只说是凭借速度和伪装强行突破。她无法解释那件事，潜意识里，她将其视为一个绝不能暴露的、关乎她存在根本的秘密。那个温暖的错觉和泰迪熊传来的异样感，被她深深埋藏。

会议最后，确定了下一阶段的重点：继续高效完成月度指令，同时加大对“系统”底层规则、“观测者”以及废土上新兴势力（如第七区，尤其是其“净痕”部队和“辨真之刃”）的调查力度。

散会后，众人各自离去，据点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发出的滋滋电流声，以及通风管道里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变异体蠕动的细微声响。

云云没有立刻休息。她走到控制室边缘，抬头望着那幅巨大的、布满灰尘的旧时代轨道交通图。纵横交错的线路，曾经象征着人类的连接与繁荣，如今只是废土上一道道无用的疤痕。

她站了很久，直到双腿传来微微的酸麻感，才回到临时分配的休息隔间。这里只有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和一个物资箱。她将黑色泰迪熊放在枕边，和衣躺下。

高强度猎杀后的精神疲惫，以及“辨真之刃”事件带来的深层困惑，如同潮水般涌上，终于冲垮了她一直维持的绝对理智壁垒。意识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深渊。

然后……视角开始拉升。

如同灵魂出窍，她脱离了那具躺在行军床上的躯壳，不断上升，穿透了厚重的地层，穿透了弥漫着辐射尘的废土大气，来到了一个难以描述的高度。

她再次进入了那个奇特的“上帝视角”。

脚下，是那颗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星球。不再是地图上的平面轮廓，而是真实的、在漆黑宇宙背景中缓缓旋转的庞然大物。只是，这颗星球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一片灰暗、破败的色彩中，那是文明崩坏后留下的创伤。只有零星散布着一些微弱的光点，代表着残存的殖民地，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她的“视线”开始聚焦，如同调整焦距的镜头，掠过广袤的废土。

她看到了“铁砧”殖民地，在她离去后，那里陷入了短暂的权利真空和骚乱，几股势力正在阴暗的角落里角逐，为了索恩留下的位置。人们如同无头的蚂蚁，在混乱中奔逃、争斗、死去。

她看到了锈镇，那里依旧是一片混乱的法外之地，F和A留下的毁灭痕迹尚未完全被风沙掩埋，新的掠夺者已经占据了废墟，开始了下一轮的弱肉强食。

她看到了自己和“织网”成员们这一个月来奔波的路径，那些被他们清除的目标所在地。那些曾经是聚居点首领、流浪势力头目、或者仅仅是被系统选中的不幸者的光点，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他们的死亡，或许在当地掀起了一丝涟漪，引发了小范围的恐慌或权力更迭，但在整个星球的尺度上，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到了第七区的庞大堡垒，如同金属的巨兽盘踞在大地上，内部是高度秩序化的社会结构，无数异能者在其中生活、训练、执行任务。“净痕”部队只是其庞大战争机器的一角。雷克顿那张刚毅而错愕的脸，在她“视线”中一闪而过。

她甚至隐约捕捉到了S提到的那些一闪即逝的、未知的“标识符”信号，它们如同深海中的发光水母，在星球的数据层面时隐时现，难以捉摸。

宏观的视角下，一切努力、挣扎、杀戮、阴谋，都显得如此……荒谬和渺小。

他们八个人，这一个月来殚精竭虑，在全球范围内猎杀了八十个目标，自以为是掌握了自身命运的顶级猎手。但在更高的维度看去，他们不过是一群稍微强壮些的蚂蚁，在一个庞大无比的、被设定好的迷宫里，按照某种无形的指令，忙碌地爬行，清除着另一些被标记的蚂蚁。

愤怒。

一股冰冷而纯粹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那上帝视角的“意识”中涌动。

是对那未知的、将世界变成这副模样的“游戏控制者”的愤怒。是他们设定了这残酷的规则，让幸存者互相厮杀，让希望一次次破灭，让文明化为焦土。他们高高在上，如同顽童观察蚁群，随意拨弄着蝼蚁的命运。晴晴的死，自己的挣扎，所有人的痛苦，在祂们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有趣的演出，一组冰冷的数据。

这种被绝对掌控、被肆意玩弄的感觉，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憎恶。

但与此同时，一种近乎残酷的理解，也随之浮现。

如果……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游戏”，那么必然存在“规则”。规则可以是残酷的，但必须是稳定的，可被理解和利用的。“浮游者”与“异能者”的设定，“月度指令”的强制，“十日诏令”的加速……这些看似毫无人性的机制，其背后是否隐藏着某种“设计逻辑”？

是为了筛选？筛选出最强大、最适应残酷环境的个体？还是为了某种能量的收集？比如，死亡时逸散的精神能量，或者浮游者、异能者使用能力时产生的特殊波动？又或者……是为了维持某种“平衡”？防止某个世界因为某种原因走向另一个更不可控的极端？

O提到的“古老契约”与“系统”指令流的同源性，T发现的指令流冗余，S捕捉到的未知标识符，E那些晦涩的预言……这些碎片，是否指向了这个“游戏”并非凭空创造，而是基于某个更古老的、可能涉及世界本源规则的“框架”构建的？

那个“辨真之刃”……它判定自己是“异能者”……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型。

有没有可能……“浮游者”和“异能者”的本质，并非截然对立？它们是否源于同一种力量的不同表现形式？或者，存在着某种……可以“转换”的可能？那个失效的匕首，是否触碰到了这条隐藏的规则边界？而晴晴那莫名的『庇护』，是否就是触发了某种……连“系统”都未曾记录，或者刻意隐藏的底层权限？

这个猜测让她上帝视角的“意识”都为之震颤。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所谓的“游戏”，其复杂和深邃程度，远超她之前的想象。控制者们或许并非全知全能，祂们也可能受制于某些更基本的规则。而祂们的目的，或许并不仅仅是观看一场血腥的娱乐……

视角依旧在高空悬浮，俯瞰着这个满目疮痍却又暗流涌动的世界。愤怒与理解，憎恶与好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意识中交织、碰撞。

她看到“织网”的成员们，如同八颗亮度不一的星辰，散布在星球的不同角落，短暂休憩，等待着下一轮指令的发布。她看到废土上无数幸存者，在恐惧、绝望和微弱的希望中挣扎求存。她看到新兴的势力在勾心斗角，古老的秘密在尘埃下若隐若现。

一切，都还在继续。

这场宏大的、残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游戏”……

而她，谢云云，这个带着妹妹骨灰化作的双眼、游走于真实与伪装之间的猎手，在这一刻，于上帝的视角中，不仅仅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与愤怒，更清晰地看到了那隐藏在规则缝隙中的、一丝……极其微弱的……

可能性。

一个或许能跳出棋盘，甚至……反过来利用规则，窥探“控制者”真相的可能性。

梦境，依旧在持续。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也在同时回望着她这只试图看清棋局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