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海岩市,谢云云像一缕游魂,沿着海岸线向北迁徙。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遵循着一种本能,远离已知的危险,如赵医生,如那对隐居的花摊女孩,同时也在广阔的地理位移中,试图捕捉任何可能与“复活”或“古老契约”相关的蛛丝马迹。她的行囊简单,身份不断变换,如同在社会的毛细血管中流动的灰色细胞。
这次,她落脚在一座名为“临渊”的工业港口城市。这里终年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混合着海水咸腥与重工业排放物的气味,巨大的龙门吊和停泊的货轮如同钢铁巨兽,在雾中若隐若现。城市的节奏缓慢而沉重,适合隐藏,也适合……等待。
等待月度指令的刷新,也等待命运可能抛出的下一个线索,或陷阱。
新的安全屋是港口区边缘一栋老旧公寓楼的顶层,视野开阔,可以俯瞰部分码头和杂乱无章的屋顶。云云用假身份租下这里,迅速完成了基础安全布防——微型的震动感应器,几乎不可见的细丝警戒线,以及利用『环境交互与计算』在楼道特定节点设置的、仅能被她的『超凡感知』识别的能量标记。
月度指令刷新的那一刻,如同体内生物钟的精准报时。意识中浮现出冰冷的信息流,指定目标的面容、基本信息、大致活动范围。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位于这座城市另一端的高级住宅区。评估风险,制定计划,对她而言已是刻入骨髓的本能。目标周围没有感知到强大的异能者能量场,任务难度评级:低。
她没有立即行动。猎杀需要耐心,尤其是在陌生的城市。她需要更细致地观察目标的生活规律,确认是否有隐藏的护卫,规划至少三条撤离路线。更重要的是,她习惯于在指令周期的早期,利用自己顶尖的黑客技术和对暗网、乃至部分被异能者管理局监管的“明网”信息的监控,去观察“棋盘”上的变化。
浮游者之间没有系统公告,唯一的“生死簿”,就是那份每月更新、记录着所有存活浮游者标识符的名单——这份名单并非公开信息,但云云有自己的渠道,能通过破解管理局的外围数据库,或者分析暗网中流传的、经过无数次转手和加密的碎片信息,拼凑出大致的轮廓。她在追踪那些值得注意的名字的变化,比如“灰烬之狐”,比如“宁静的暴雨”和“沉默的深潭”,也留意着总数是否减少。
这一次,在指令刷新后的第四天,她捕捉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信号。
并非来自官方渠道,而是源于临渊市本地的一个加密网络节点,一个……绝望的呼号,微弱,但带着87%危险度持有者特有的能量残留。那是一个浮游者在濒临绝境时,无意识散发出的、混合了巨大痛苦与挣扎的精神波动,虽然很快被强行压制下去,但依旧被云云高度敏感的『超凡感知』在扫描城市能量背景时捕捉到了。
方向,港口区西侧,那片被称为“锈带”的、遍布废弃工厂和廉价劳工聚居棚户的区域。
87%的危险度,不算顶尖,但也绝非弱者。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个浮游者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任务目标过于强大?遭遇了异能者小队的围剿?还是……其他原因?
云云的警惕性瞬间提升。任何非常规事件都可能意味着风险,也可能是信息源。她需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这并非出于同情,而是生存战略的需要——了解潜在威胁,评估环境稳定性。
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她回到安全屋,启动设备,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开始全力运转。她调动了临渊市“锈带”区域的公共监控系统,经过多次跳转和伪装,结合卫星地图和城市基建数据库,锁定了那片区域能量异常波动的具体坐标——一栋摇摇欲坠的三层筒子楼。
同时,她开始回溯和筛选近期所有与浮游者相关的信息流。很快,她在暗网一个极其隐蔽的、用于浮游者之间有限度交流,主要是交易或警告的角落,发现了一条几天前发布的、语焉不详的求助信息。
发布者标识符模糊处理,但能量特征与那个87%的危险度吻合。信息内容只有短短一句:“指令目标……是我的骨血。何解?”
下面零星的几条回复,冰冷而现实:
“无解。要么动手,要么等死。”
“可惜了,87%的实力。”
“规则之下,众生平等。要么当猎手,要么当燃料。”
信息到此为止,没有后续。
云云关闭了界面,面无表情。内心却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深潭,泛起了冰冷的涟漪。
指令目标是……至亲。
这种情况虽然概率极低,但并非不可能。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系统分配目标似乎是完全随机的,不会考虑任何社会关系、情感羁绊。它考验的,是浮游者在绝境中,为了生存,能践踏一切的底线。
那个87%的浮游者,是一位母亲,或者父亲。而她的月度指令,要求她清除的,是她的孩子。
云云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做了一件平时很少会做的事——她开始持续地、远距离地监控那栋筒子楼。她的『超凡感知』如同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延伸过去,维持在最低功耗的被动接收状态,避免被对方察觉。
她“看”到了那个浮游者。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衣着朴素,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地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她的能量场极其不稳定,如同风暴中的烛火,时而爆发出剧烈的、属于87%危险度的强光,那是本能求生欲与力量的体现;时而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无尽的绝望和死寂吞噬。她的标识符,云云也隐约感知到了——那是一个“破碎的瓷娃娃”的意象,精致,却布满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懵懂无知,正在玩着几个破烂的玩具,偶尔会跑到女人身边,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妈妈”,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女人大多数时候没有反应,只是僵硬地坐着。偶尔,她会猛地抱住孩子,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那时,她身上的能量波动会变得极其混乱而痛苦。
云云就像一个冷漠的纪录片导演,隔着遥远的距离,观看着这场无声的悲剧。
她看到女人在孩子睡熟后,独自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手指紧紧抠着窗框,木质窗框在她无意识的力量下碎裂。她的眼神里,挣扎、痛苦、疯狂、慈爱……各种情绪如同破碎的琉璃,混杂在一起。
她看到女人似乎尝试过寻找其他方法,疯狂地在网络上搜寻,可能也像云云曾经那样,试图寻找规则的漏洞,或者某种“豁免”的可能。但显然,她一无所获。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月度期限越来越近。
云云的猎杀计划已经完善,她甚至可以随时去执行,解决掉那个位于高级住宅区的陌生目标。但她没有动。她的大部分注意力,依旧停留在那栋筒子楼里。她想知道,那个女人,最终会如何选择。
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实验”,观察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灵魂,在人性与生存之间,会走向何方。更重要的是,云云在对方的困境中,看到了一个她从未敢去深入想象的、属于自己的恐怖假设。
如果……如果晴晴还活着。
如果……月度名单上,出现了“晴晴”的名字。
她,谢云云,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如同恶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她严密防护的思维核心。她几乎是本能地调动起所有的理智和冰冷,试图将这个假设碾碎、驱逐。但这一次,它像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不去。
她看着那个87%的女人,仿佛在看着一个可能的、未来的自己。
期限的最后一天,到了。
云云的感知牢牢锁定着筒子楼。她“看”到女人细心地给孩子做了最后一顿饭,帮他洗脸,换上了虽然旧但干净的衣服。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提前抽离。
然后,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很久很久。最终,她轻轻放下孩子,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说了句什么。孩子懵懂地看着她。
女人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云云无法完全解析,有刻骨的爱,有无尽的眷恋,有解脱,也有……彻底的死寂。
她转身,走出了房间,走到了筒子楼外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云云的感知跟随着她。
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被工业雾霾遮蔽的、昏沉的天空。她没有试图反抗,没有咆哮,没有做任何额外的动作。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女人身上那原本就不稳定的能量场,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坍缩、消散。那不是被外力击碎,更像是从内部开始的、彻底的湮灭。87%的危险评级如同风中的沙堡,迅速瓦解。她标识符“破碎的瓷娃娃”的意象,在云云的感知中清晰了一瞬,然后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彻底化为齑粉,消散于无形。
女人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外伤,但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生命的气息如同被拔掉电源的仪器,瞬间断绝。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及膝的荒草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死了。
因为未能完成月度指令,被系统……抹杀了。
为了不伤害自己的孩子,她选择了自我消亡。
云云的『超凡感知』清晰地记录下了这整个过程,每一个能量细节,每一个生命消逝的瞬间。远处房间里,那个懵懂的孩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废墟间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云云收回了感知。
安全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以及她自己平稳得近乎诡异的心跳声。
她面无表情地坐了很久。
那个女人的选择,像一面巨大而清晰的镜子,竖立在她面前,逼着她去审视自己内心最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角落。
如果目标是晴晴……
她能下手吗?
理智立刻给出冰冷的答案:不能。击杀晴晴,等于亲手扼杀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扼杀那份支撑她走过无数黑暗、双手沾满鲜血的动力。那样的生存,比死亡更可怕。
那么,像那个女人一样,选择被抹杀?
这个选项刚一浮现,就被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原始的抗拒力狠狠推开。不!绝不!她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才挣扎着活到现在。她对晴晴的承诺是“活下去”,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死亡,意味着一切努力的归零,意味着晴晴永远无法归来,如果复活存在,意味着她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失去了意义。
两个选项,都是绝路。
那么,第三条路?寻找系统的漏洞?挑战规则的权威?像她追寻“复活”一样,去寻找“豁免”的方法?
渺茫。甚至比“复活”更加渺茫。规则的力量,那种能无声无息将一个87%危险度的浮游者从内部彻底湮灭的力量,超越了她目前对这个世界力量体系的理解。那是近乎“神罚”的层面。
无解。
这个结论,像一块万载寒冰,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脏上,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即使强大如她,算计如她,在某些绝对的规则和残酷的偶然性面前,依然是如此的无力。
她想起了那个女人的标识符——“破碎的瓷娃娃”。何尝不是所有浮游者的写照?被未知的力量塑造成危险的玩物,赋予力量,却又设定下自相残杀或自我毁灭的规则,精致的外表下,是无法自主的、布满裂痕的命运。
那个女人选择了守护她心中最后的完整,宁愿自我破碎。
而自己呢?
云云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皙、修长,却蕴含著可怕力量的手指。这双手,曾经安抚过妹妹晴晴的额头,也曾冷酷地剥夺过许多陌生人的生命。这双手,是为了抓住渺茫的希望而存在的。
她不能碎。至少,在找到那个希望之前,绝对不能。
那个女人用死亡守护了她的孩子,也守护了她身为“母亲”的身份。
而自己,必须用更坚韧、更冰冷、更无情的生存,去守护那份关于“复活”的渺茫希望,去守护内心深处那片仅存的、属于晴晴的净土。哪怕双手沾满更多的血腥,哪怕灵魂堕入更深的黑暗,哪怕……未来某一天,那个最可怕的假设成真,她也必须找到第三条路,哪怕那条路需要颠覆整个世界规则。
恐惧和无力感,并没有让她崩溃,反而像是最极致的低温,将她本就冰封的决心淬炼得更加坚硬,更加绝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临渊市灰暗的天际线。远处,港口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哀鸣。
她需要行动。用行动来驱散这片刻的停滞,用猎杀来重申自己生存的意义。
那个位于高级住宅区的目标,该去清除了。
云云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所有因目睹同类消亡而产生的细微波澜,都被强行压入意识的最底层,冻结封存。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外出装备,检查武器,规划行动时间。
夜幕,是最好的掩护。
当她悄无声息地融入临渊市的夜色时,那个死在锈带荒草中的87%浮游者,以及她那个嚎啕大哭的孩子,都已成为她庞大记忆库中一个需要被引以为戒的案例,一个提醒她规则残酷性的注脚,以及……一个让她对“生存”二字,有了更深一层、更绝望理解的冰冷坐标。
猎手,继续前行。在布满荆棘与绝望的道路上,背负着无法言说的重负,走向未知的,或许同样黑暗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