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潮湿、闷热、一间简陋的屋子……她被一只苍老如枯枝的手紧紧抓着,那老妇人在说着什么,钱行之听不真切。
又是这梦魇。钱行之挣扎醒来,心脏鼓动得似要从胸腔破出。
或许她穿越至这里与原主有关,钱行之莫名这样想。
尽管身体隐隐传来不适感,但今日还有场她掺和了的好戏,于是迅速收拾出门,陆瑜的马车果然又停在府外。
“陆大人整日与在下厮混,不怕被拖累了名声?”
钱行之上了马车,如今也敢同陆瑜开起了玩笑。
玄色金绣衬得他今日格外严肃冷淡,可偏偏他那张柔情脸总叫人忍不住靠近。日日都是这样若即若离的模样,妖精!钱行之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钱大人未听说么?如今朝中人人都巴望着能与钱大人结交,谈何拖累呢?”
马车行至茶楼,钱行之特地张望了下,未见竹青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陆瑜引钱行之至二楼的厢房内,已有两人正等着,一位是那蒙面黑衣人,正是陆瑜的小厮元白,或许应当说是护卫更贴切;另一位便是那喊冤的人夫。
那人被敲晕了过去,元白正给他卸下易容的物件,此人正是钱行之在街角物色出的泼皮无赖。
那无赖悠悠转醒之际,见自己又在厢房内,立马想到几日前的情形,出言道:“……恩公?”
钱行之于屏风后一面笑一面甩出一袋银子:“你事情办得很不错,拿了这剩下十两银子走罢。”
这无赖忙不迭取了银子,正准备离开之际突然又犯了浑,似乎想去屏风后瞧瞧钱行之是何方神圣:“恩公,小的还未见过像您这样的大人物……”
“我今日心情好,不欲同你计较,若想保命还是走吧。”
那无赖再三思索终于还是走了。
待元白确认那无赖已经走远后,屏风后又响起一道男声:“如此闹起来,陛下也未必会查三皇子。”
钱行之狡黠一笑:“自有人会替陛下查的,不过需得仰仗陆大人,这消息还得传去被关起来的那位耳朵里。”
陆瑜觉得钱行之此刻活脱脱就是一只小狐狸,逮着条小鱼便尾巴摇出花儿来,不觉语气带上了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这时辰,他大约已经知道了。”
原来他一早便想好了!钱行之挑了挑眉,手肘戳了戳陆瑜:“陆大人原来早就想好了,哎呀咱们这是心有灵犀。”
陆瑜收敛了心神,假意严肃道:“得意忘形。”
“只是不知这位太子殿下抓不抓得住这机会了,”钱行之对太子的智商很是担忧,陆瑜抿了抿嘴,不做他语,然而两人对视一眼,钱行之便觉得自己多虑了:“不过陆大人肯定只做万全准备。”
她想,这老狐狸肯定全都安排得妥妥的。
“说吧陆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小的?只要不是银子,什么都好说。”
钱行之一甩衣角落座,掏过茶壶斟了三杯茶。她今日穿了套靛蓝束身长袍,颇有种江湖侠客的错觉,不自觉演上了。
她正欲喊元白落座,一眨眼却已不见其踪影,暗暗咂舌此人武艺卓绝,亦有些好奇陆瑜是否也有这样一身本事。
陆瑜不知她又抽了什么风,然而还是落座接过了茶杯:“刺杀一案,行凶者入宫年月久远,要查探关系还需废些时日。虽不知今日之事陛下如何定夺,但我需要你在三皇子那里站稳脚跟。”
他顿了顿,犹豫间还是补充道:“你不必担心,与三皇子接触时,我会派人跟着。”
得,这下是要正式成为双面间谍了,钱行之一个头两个大。只是,陆瑜竟然因为三皇子的特殊癖好替她顾虑周全,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钱某自然尽力而为。只是此次刺杀,钱某有些地方不大想得通。”
陆瑜抿了口茶,对着这茶水皱了皱眉头:“但说无妨。”
“我想不通的是此时刺杀究竟对谁有益处,”钱行之这几日翻来覆去琢磨,并未觉察自己越说越入迷:“能安排时间如此久远的暗桩刺杀,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若刺杀成功,诸皇子中自然只有太子最有望登基,而三皇子要为失职付出代价。可若真是太子安排,他既有这等实力,安分保住太子之位便能高枕无忧,何须铤而走险得不偿失?”
陆瑜见她讲得入神,并不打断,只一味听着。
“如今刺杀失败,太子被怀疑,三皇子明贬暗褒,策划之人失了眼线,唯有七皇子或许得了点名声。可若七皇子背后势力如此之大,会让自己在夺嫡中落到如此境地再莽撞出手?”
陆瑜眸色晦暗不清,不经意间开口:“也许,这是一场必定失败的刺杀。”
钱行之心头一跳,自觉有些多话,讪讪一笑:“钱某拙见,陆大人见笑了。此事自然有邢尚书头疼。”
据陆瑜所说,这位邢尚书自君安彻登基便一直辅佐在侧,刑部大小事宜皆能按君安彻的心意办得很是妥帖。近些年夺嫡纷争愈演愈烈,自去年君安彻立了五皇子为太子,邢尚书在诸皇子中似乎也与太子走得更近。
钱行之不拍那些权贵马屁的时候还是挺正常、挺有脑子的。陆瑜忍不住这样想。
“大人,”元白不知何时又闪进屋内:“陛下已经得了消息,召了三皇子入宫。”
钱行之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样好的戏。”
陆瑜瞧着钱行之看不到乐子惆怅至极的模样,无奈笑道:“明日早朝自然能见着。”
*
翌日,辰时三刻。
养心殿内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奇妙氛围。今日是常朝会,不必站在乾清门广场挨饿受冻。钱行之精神抖擞缩在角落,期待着一会儿朝会开成批斗大会。
不知是不是钱行之的错觉,虽然这几日闹了一件又一件幺蛾子,君安彻却一如往常,并未显出疲态。
钱行之的耐心即将耗尽之时,左都御史终于跳了出来:“启禀陛下,昨日京中曾有百姓击鸣冤鼓,臣连夜追查,发觉坊间有三皇子行事作风异闻。”
好戏来了!钱行之立马竖起了耳朵。这位左都御史正是太子手下的人,
君安彻大约有所预料,出言打断:“此事还有待查证……”
谁料左都御史不吃这套,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扬声道:“此等丑闻有损皇家颜面,臣已将满月楼暂时查封。此账单漏洞百出,臣遂细细查问了司会,人证物证都能表明三皇子插手满月楼营生——”
“放肆!”
钱行之愈发觉得这两个字就是皇帝面对偏离掌控局面的安全词,只要足够大声并充满怒气地喊出来,就能让所有人闭嘴,然后乌泱泱跪下一大片。
首领太监将账目呈给了君安彻,一时之间殿内静得只剩下翻阅声。钱行之正欲猜测三皇子能忍到几时,就听到了一声弱弱的“父皇”。
“果真是朕的好儿子。”
“父皇……儿臣可以解释!”
账目自空中哗啦啦翻飞,坠落在三皇子面前。钱行之本是看戏的心忽然被难以言喻的威压攥住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惧自尾椎骨攀爬而上。
好像又要死人了。此刻无关夺嫡,亦无关对错,对生死之事本能的畏惧占了上风。
死的不会是三皇子——天潢贵胄,即便他好色敛财,区区三十万两白银不会要了一个皇子的性命。
可是旁人就不一定了。
“解释?你昨日是如何同朕说的?如今你还敢同朕担保吗?!”
“儿臣冤枉!儿臣之所以插手月满楼的营生,都是为了填回国库的亏空——”
钱行之下巴都快惊掉了。她开始怀疑这三皇子能把自己给辩解成死罪。
君安彻的声音带着点不可置信与颤抖:“国库……亏空……?”
钱行之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国库亏空并非儿臣所为!钱……钱行之……钱行之可以为儿臣作证!”
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钱行之猛地抬头,君安彻已死死盯住了她,两眼发黑之际,脑中忽然闪过了一段记忆碎片。
南川多山多水,地处偏远。永安三十三年天象多有异动,自夏季连月暴雨后,不知为何入了秋也雨量不减,毫无意外闹了洪灾。
朝廷几次拨了赈灾款,一层层调下来,真到南川的却是掺了砂的陈米。不出十日,饿殍浮尸遍地,好几处村落都开始闹疫病。
君安彻遣三皇子至南川查探灾情。他自是不愿亲力亲为,听说南川的山水之景乃是一绝,竟荒谬地想去观赏品鉴一番。
梨芦河就不错,听说这河名谐音“利禄”,不少达官显贵去那里求财。三皇子直奔梨芦河去,下了马车不出意外大失所望。
哪里有什么山清水秀,只有一条发烂发臭的黄水蜿蜿蜒蜒扭曲进了远远的荒山,四下瘫倒的花草、腰斩的树木和零星动物的尸体都将他逼至作呕的边缘。
然而三皇子很快又发现不远处这堆破烂里屹立着一人。
他鬼使神差地靠近、再靠近,身旁的侍卫正欲开口叫那人报上名来,只见那人施施然转身,正是一位虽衣衫褴褛却风华正茂的少年,身侧那堆破烂勉强能看出是个算命摊位。
钱行之从容地笑着,与这褪了色的天地格格不入:“鄙人钱行之,在此恭候殿下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