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岭山的深林,月华之下,纵横交错的树枝倒映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可怖至极。
花浔心急如焚地奔走着,循着百里笙的气息,在幽深的树林不断寻找,身形慌乱。
途经的枝叶窸窸窣窣地抽打在她的身上,就像被风刀刮过,细细密密的痛。
花浔也顾及不得,满心都是快些找到百里笙。
毕竟,如今只怕仙、人、魔三界都在找寻他的身影。
仙族与魔族自古便不两立。
人族又素来与仙族交好,唯仙族马首是瞻。
一株高耸入天的神树建木横亘天地之间,将仙门灵气泄往人界,有灵根者,皆可借灵气修炼,造就人界修士百万。
极有天赋者更是飞升成仙,一脚踏入仙门。
而魔族与妖族因本性暴戾放纵,一贯以强者为尊,谁也不肯服谁。
直到百里笙出现,翻手斩杀老魔尊,覆手平定妖族乱,一举将妖族收于麾下,这才得到前所未有的和谐。
然而那场仙魔大乱后,百里笙受伤,魔族如今是左护法暂担魔尊之位,必不希望他再回去,十年来一直派人追杀。
百里笙如今法力还未恢复,不论被那三界任何一方抓去,怕是都要凶多吉少。
花浔一面想着,一面调动全身法力,施展御风术,速度愈发迅捷,只盼着在那些修士之前找到百里笙。
丹田又在因施法而闷痛,花浔也顾及不得,飞驰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阵破风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花浔转过身,却见一支泛着金光的长箭以凌厉之势,刺破树林的黑暗,直直朝她射来,速度极快。
花浔惶然睁大双眼,无意识地后退数步想要朝一旁避开。
那灵箭却如同生了智,随着她动作而飞快游动。
虎尾春冰般的危机感萦绕全身,花浔只能眼睁睁望着灵箭刺来。
一道黑影突然从一旁飞快跃上前来,抱住了她。
那支附了灵力的长箭,深深刺入黑影的后肩,金光渐渐消散,灵力也随之消失。
花浔听见了一声沉沉的闷哼与熟悉的药香。
“百……”花浔想要轻呼,唇被一只大手捂住,眼前人带着她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树林深处躲好。
昏暗中,花浔望见了百里笙的脸。
不多时,两名修士飞身而至,环视四周后,一人道:“箭分明射中了,却不见人影,定然跑不远,知会师兄他们,都来此处搜查。”
另一人忙应下。
花浔嗅着与大河村里那群“贵客”相似的灵气,脸色微紧。
这群修士果然是来杀百里笙的。
花浔紧抿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那两人在此处搜查无果后,方才朝更远些的地方寻找。
花浔勉强松了一口气,偏过头去,一眼便望见了百里笙越发苍白的神情。
而他的肩头,那一柄本该射向她的灵箭,却由他代她受了,生生刺透了他的胸口。
他又一次救了她。
夜风习习,花浔只觉得眼眶泛着热意。
她用力眨了眨眼,哑声问:“你怎么样?”
百里笙轻轻摇头:“我无碍。”
花浔望着他被血浸湿的肩头,抿紧了唇,抬手便要将体内的浊炁渡给他。
只是未等调动气息,花浔的手腕便被百里笙轻轻攥住:“你丹田脆弱,自己留着些修为护体。”
“可你……”
“我本就是废人一个,独独这具身子,没那么容易化为腐肉。”
花浔知道他说得对,他虽法力尽失,可他的躯体仍是先天魔体,不死之身。
花浔认真纠正道:“你不是废人。”
百里笙朝她深深望去一眼,并未作声。
昏暗里,花浔看不清百里笙的目光,却听见他垂首低低笑了一声,意味难明。
却在此时,四周灵力涌动,这次来的不止方才那两名修士,又多了十余人。
花浔脸色微紧,侧身挡在百里笙身前,谨慎地朝四周看去。
百里笙垂眸,睨了眼护住自己的孱弱小妖,没有动。
“有魔气,”不远处,那群修士中看起来修为最高者神情正色,“但并不强大。”
“方圆十里,分头去寻。”
眼见修士分散四面八方,已有两人朝自己这边搜来,花浔的心口不由飞速跳动起来。
百里笙听着她剧烈跳动的心跳声:“怕?”
花浔攥了攥拳,点头承认:“说不怕是骗人的,”说完许是为了他安心,又侧头补充,“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这句话落下,百里笙的表情愈发奇怪。
“他们要找的、要杀的是我,你不该跟来,”百里笙安静地说,“你此时化出原形离去,那群修士也只当你是哪儿飞来的小妖,不会理会。”
花浔愣了下,仔细思索着他的话。
百里笙唇角维持着笑意,唯有身后手指微动,掌心渐渐涌现些许赤光,隐现杀机。
“你说得对。”花浔扭头看他,目光灼灼,“他们要找的是你,必然不会对我下死手。”
花浔的眼珠越发的亮:“百里笙,我去引开他们,你借机逃走,一路朝西便能逃出去。”
百里笙掌心隐隐拂动的赤光微滞,渐渐散去。
他盯着眼前的女人,阐述事实:“你会有危险。”
“我有翅膀,飞得快也便于隐藏,”花浔似为了宽他的心,亮出自己灰色的双翅,“一只妖逃跑也方便些。”
百里笙看着她的翅膀,灰扑扑的。
难看,且蠢笨。
花浔掌中稀薄的法力袭向东面的树枝,刹那间树枝颤动,在山林中分外显眼。
“那边有动静!”修士们低呼,而后一呼而上。
“你留下此物,”花浔飞快拔下翅膀上一根羽毛,塞到他的怀中,“待我甩掉他们,不论你在哪儿,都能找到你。”
花浔扔下这句话,便御风而起,弄出一声巨大的动静后,飞快朝东边飞去。
“在那边!”修士们高呼。
而后数道光影随之追上前,片刻间四周已无动静。
百里笙站在残余的寂静之中,头顶几只飞鸟被方才的动静惊扰,惊叫着飞离。
他抬眸,目力直直望向数里外,清楚看见十余名修士追杀那个小妖的画面。
修士掌中灵力不断击向小妖,几次险些击中,却都被那小妖侥幸避开。
直到某一次,一束灵力击中小妖的后背,小妖的身形如同秋日落叶,轻飘飘地从树梢掉落。
百里笙盯着那不起眼的小小身影,指尖无意识地蜷了下。
可很快,小妖再次腾空而起,吃力地飞往东方。
百里笙收回视线,没再继续看下去。
他偏首,看了眼肩头的灵箭,顺手将其拔掉,扔到草丛中,飞身朝山下的破旧小院而去。
百里笙是在三日前发觉自己的法力渐渐恢复的。
当察觉这一点时,百里笙便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他永远不会只停留在这样破旧鄙陋的山村小院中,陪在一个蝼蚁般弱小的小妖身侧。
所以,在花浔采来的山参上,他留下了一道隐秘的敕印,唯他以往曾亲允的近身之人方能感知。
那些修士的到来出乎他的预料,大抵是路过此处,察觉到他外溢的魔气,这才追查至此。
他如今法力恢复不过一二成,虽对付那群修士不在话下,可若引来仙魔二族的人,便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替花浔挡下了那不痛不痒的一箭,换她死心塌地地为他引走那群修士。
花浔很蠢。
她明知他受这一箭并不会死,竟还感动地红了眼眶。
不过,若不蠢,也不会冒着被三界追杀的危险,将他从魔宫救出,藏在身边十年。
十年……
百里笙垂眸,嗤笑一声。
*
山下,小院门前。
商瞿一身黑袍银甲,神色肃穆地看着手中山参上若隐若现的敕印。
这的确是尊主的敕印无疑,可这隐秘敕印怎会出现在这等低贱粗鄙之地?
身后有细微魔力翻涌,商瞿猛地回头,却见不远处的半空,男子一袭青衣踏在半空,沉在夜色中的面容俊美无俦,睥睨着小小山村。
若商瞿昨日察觉到尊主的隐秘敕印在永洲一带现身时,仍心中狐疑,可如今望见那遥遥飞来的人影,他只剩臣服。
“恭迎尊主归来,”商瞿飞身迎上前,激动地俯首,“属下便知,尊主绝不会就此消殒。”
“嗯,”百里笙随意应,“魔族近年发生何事?”
商瞿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听见这话忍不住凝眉道:“左护法宣东来表面暂代魔尊之位,实则早已存上位之心,尊主消失的这十年来,以往心服尊主之人,皆被囚禁或是暗中杀害。”
百里笙垂眸敛目地沉吟着,一言未发。
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听得人心震颤:“本尊法力尚未恢复完全,你且前去寻一方幽静之处。”
“是。”
“还有此处,”百里笙望着脚下这一小片村落,轻描淡写地宣判着这个小山村的命运,“烧了。”
“是。”商瞿从不问尊主缘由,领命而去。
百里笙徐徐飞向不远处的一株老树,站在树梢之上,看向下方渐渐燃起的熊熊火焰和痛苦哀嚎声,胸口那团名为仇恨的火焰,似乎也随之点燃。
十年前,被困于敕杀阵中,血肉脱离、法力散尽的痛楚,无一日敢忘。
十年里,只能跟在一介小妖身边卖弄温和,忍辱偷生的画面,更是令人作呕。
这个村子,这些见过他弱小不堪比凡人都不如的狼狈样子的人,唯有全部消失,方能抚平他心中万之一二的波澜。
百里笙眼含森寒的讥讽,望着脚下一片“盛景”。
直到一根羽毛被热浪吹起,吹到他的面前,百里笙蹙了蹙眉,抬手将羽毛接在掌心。
这是不久前花浔塞给他的羽毛。
很莫名的,百里笙想起过去十年里,花浔总是一脸认真地说“乌鸦的每一根羽毛都是很珍贵的”的画面。
甚至昨夜,她温习御风术时,还吞吞吐吐地问他可有毛发再生之法。
而当他反问她为何要学此种法术时,她便捂住自己的脑袋右后方,闭嘴不言。
这么珍贵,方才倒是说拔就拔了。
百里笙定定望着那灰羽,眼前竟浮现出那小妖固执又傻气的笑脸。
他不由蹙眉,松手,任羽毛掉落火海……
渣本质初现端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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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