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近傍晚,山中便起了一层雾霭,弥山亘野。
花浔踏着枯枝、背着竹篓从山林中走出来,灰扑扑的布衣被划破了几道口子,露出细碎的血痕,晨时编在左肩的麻花辫此时也有些散乱,发间还插着一根灰黑的羽毛。
俏生生白净净的脸颊上蹭了些黑泥,泥土脱落,还是留下了点黑印子。
花浔垂头丧气地朝山下走。
今日从清晨起,似乎做什么都不顺遂。
先是入山时被几只喜鹊追着叽叽喳喳吵了一通,在山里采到的药材也都是最为常见且便宜的车前草、地丁,在人界压根卖不了几文钱。
好容易在山崖碰见几株几十年的山参,脚下一滑又差点坠崖。
她忙施出百里笙教她的御风术,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成想丹田一痛,法术凝滞,眼见人又要一头栽下,幸而化出乌鸦原形才逃过一劫。
可惜还是被山崖上勾缠的藤蔓拔去好几撮羽毛。
她本就不是那种金灿灿的漂亮金乌,如今少了几撮毛,怕是羽毛都光秃秃了。
也许,她可以让百里笙教教她“毛发重生”之术。
想到这里,花浔脚步不禁轻松起来,快步朝山下走。
花浔的家在翠岭山下的一个叫大河村的小山村西边。
大河村很小,笼统算来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平日里村民都待在村东头,甚少来西边,下山的羊肠小道更是不见人影。
今日却不知怎得,几名村妇在她家这边的河边浣衣,村夫拿着扁担在挑水,还有几个孩童聚在一块打着水漂。
“那个女人回来了。”一名村夫拿扁担捅了捅身边的同伴。
“那可算不上人……”
“听说她长了对灰翅膀,看她长得白白净净,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瞧见的,翅膀特别大,能把人扇飞,对了,这妖女还不知道从哪儿掳了个短命鬼夫君,那小白脸就在小院里住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哎哟,若不是村子里来了贵客,包下了半个村子,咱也不可能到这儿来打水……”
“灰姑娘,长翅膀,飞到哪,哪遭殃……”几个孩童齐声唱念着不知哪儿传出来的顺口溜,满脸的天真无邪。
花浔视若不见,平静地朝前走。
面前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花浔停下脚步,看着梳着丱角的女童,眼神干干净净的,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花浔牵起唇角。
女童也笑了起来,张开小手,亮出有些融化的饴糖:“吃糖,甜……”
女童的话没说完,一名村妇已经快步小跑过来,将她抱走了:“死孩子,真是不想活了,她可是妖……”
花浔抿唇,并未因凡人对自己的害怕与躲避而生出多少难过,但也没过多停留,走向不远处孤零零的一处小院。
院门半开着,围墙上了被蒺藜及藤蔓围了一圈,绿意盎然。
小院内两间主屋,一间柴房,院子里栽了葡萄架,种了些小桃红和银丹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摆着。
“我回来了!”回到自己的地盘,花浔的声音也雀跃起来。
主屋徐徐走出一道人影,穿着人界最寻常的青色布衣,那张脸却与身后昏暗的背景格格不入。
百里笙的面颊依旧苍白,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玉雕,苍白而剔透,可眉眼却昳丽而惊艳,唇角漾着笑,如投入冰湖的涟漪。
见到她狼狈的模样,他的眼底才添了几丝担忧:“发生何事?”
“没事,摔了一跤。”花浔笑了下,将竹篓放下,“你呢,身子感觉如何?可曾吃药?法力可有恢复?”
“身子已然好多了,药也已服下,法力,”百里笙默了瞬,眼眸微暗,“……尚未恢复。”
花浔唯恐他因此事伤心,笑着安慰:“身子好了便好,没有法力,那便服用人界的药材也能疗伤。再者道,即便如此,你依旧是最好的老师,你瞧,我的法力都是你教的啊!”
说完,她不忘骈指一点,隔空将不远处的茶碗摄了过来,喝了几口。
百里笙莞尔,目光落在她破烂的衣衫及裸露的肌肤上,温声道:“你先去换件衣裳。”
花浔应了一声,回到里屋,再出来人已换了件桃色的布衣。
百里笙盯着那抹色彩,不经意地蹙了下眉:“方才,我听见了门外有人在说话?”
花浔想到刚刚那群凡人的话,笑了下:“是村子里的村民来这边浣衣打水,难免说了几句闲言碎语。”
“凡人总是这般,”百里笙垂眸,笑中不由藏了几分蔑视与讽意,“信奉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却又如此弱小不堪。”
“凡人毕竟**凡胎,会害怕妖魔一族也属正常,”花浔知道百里笙不喜欢人族,不着痕迹地转移话头,“对了,百里笙……”
她说着,将采来的草药铺在竹篦上,扭头对上百里笙的视线,沮丧道:“你教我的御风术,我学得还是不精,总觉得施展法术时,经脉像是被堵住了,晚些时辰你能再教教我吗?”
百里笙淡笑:“你丹田稚嫩,妖丹脆弱,御风术需消耗诸多法力,慢慢来也不迟。”
花浔越发懊丧:“我是不是真的毫无修炼天赋?”
百里笙看向她弱小到堪比凡人的身形:“万物各有其长。”
花浔天性乐观,一听也是,也渐渐重新振作起来。
百里笙看着她极易满足的神情,无声地收回视线:“我听闻,村中今日来了一群人?”
花浔想到刚刚那些村民说的“贵人”,点点头:“听村民们的语气,那些人来头不小。”
“莫不是……”
“嗯?”花浔不解,待看见百里笙沉吟的眉眼,想起什么,表情也渐渐正色起来,“难道,魔族人追到此处来了?”
魔族一向不喜人族,鲜少来人族的地盘,加上人族虽弱小,却足有上万万人,且仍世代繁衍不息,是隐身避世的好去处。
他们在此处十年,未曾走漏半点风声,如今怎会……
百里笙摇头:“不知。”
花浔想了想:“我明日将山参送去镇上的铺子,回来时拐个弯去探探。”
“好。”百里笙伸出手,细长漂亮的手指张开,掌心躺着几枚鲜红的浆果,“今日树上结的,我见长得正好,刚好留给你。”
花浔怔了怔,抬头看着百里笙认真的眸子,而后才若无其事地笑着接了过来。
她本体虽是乌鸦,但对浆果算不上多喜爱。
毕竟山村没被人侍弄过的野果树,结出的果子大多又酸又涩。
不过,百里笙大抵只是见果子长得好看,想留给她吧。
思及此,花浔抿唇一笑:“那你记得一早将晾晒的草药拿到柴房阴干。”
百里笙颔首应下,只在她转身回屋时,笑意渐消,眼眸微垂,唯余沉沉的冷漠。
良久,他舒展手掌,掌心残留着浆果的淡香。
冷笑一声,百里笙掌上泛起赤光,将淡香消弭,而后赤光钻入地面上竹篓的山参之中。
山参上,带着他隐秘敕印的鲜红法印隐隐浮现,最终化为无形。
*
花浔好生休息了一晚,经脉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丹田也不再胀痛,第二天一早便拿上山参前往镇上的药堂。
花浔在翠岭山生活了近百年,对深山老林了如指掌。
那些上百年的山参早已生了灵智,她不愿采,只采些几十年的小山参。
但饶是如此,她采到的也是方圆数十里最好的参了,一贯得药堂东家喜爱。
这次也是一样,花浔才走进药堂,东家便命人将山参迎了上去,很快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包裹。
花浔打开看了看,皆是自己所需的药材。
人界的药材对仙魔之体虽不如凡人那般有用,却也能调养生息,总归有益无害。
花浔对东家道别后便要折返回村。
“姑娘这段时日还是少进山为好,”东家叫住她,“这两日有不少修士路过镇上,说是在这一遭察觉到了魔气,等安定下来姑娘再进山罢。”
花浔忙道谢,心中暗忖着,那些修士感受到的莫不是百里笙的“魔气”?
还是魔族人追查百里笙的下落,已经追查到这附近了?
可百里笙如今法力尽失,魔气散尽,除却那具躯体外,与凡人无异,应当难以察觉到他的气息才是。
可即便如此,花浔还是放心不下。
先去探一探大河村的“贵客”是何人,回到家后,便带上百里笙去翠岭山深处避一避风头吧。
这样一想,花浔回程的脚步快了许多。
心中期盼着,但愿这些人不是前来抓百里笙的。
想到百里笙仍旧苍白的面颊以及提到未曾恢复法力的黯然,花浔忍不住担忧地叹了口气。
她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百里笙时,是在五十年前。
那时,花浔还没完全化形,明明已经拥有人的躯体,肩膀上披的却还是灰扑扑的翅膀。
她正在翠岭山找寻化形之法时,撞见了几名捉妖散修。
似乎没想到她几十年的小妖竟炼出了妖丹,一门心思要捉住她回去炼化。
花浔东逃西奔,还真让她逃出了那些散修布下的陷阱,只可惜妖丹受损,双翅折断,奄奄一息。
也是在这时,她遇见了百里笙。
她狼狈地趴在树下的枯枝烂叶里,他高高在上地站在树梢头一根孱弱的枝叶上。
枝叶如鸿毛,可百里笙立于其上,一动不动。
一身简单的玄色袍服,袍服上漂浮着繁杂的法印图案,如墨青丝被暗金发冠束起,站姿挺立,映着一张妖孽的绝色面颊,俊美逼人,招摇又吸睛。
他睨见了倒在不远处的她,俯视着,看万物如同看蝼蚁。
那日他许是心情好,盯着快要断气的她,大发慈悲般开口:若是她能爬到他所在的树下,他就救她。
花浔是能屈能伸的妖,而且就爬几步,着实算不上“屈”。
当即想也没想便拖着重伤的躯体往前爬了几步。
百里笙笑了,顷刻间如万红盛放。
素来喜爱好颜色的花浔看得一呆。
下瞬,百里笙骈指一点,花浔顷刻感觉一股强大的魔气灌入自己的身躯,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妖丹渐渐圆润,便是未化形的翅膀,也在一点点褪去灰羽,化为白皙的手臂。
她不止重伤已愈,且还成功化形。
花浔眨眨眼,抬头看见树梢枝叶未动,百里笙却已飞身而起。
身后紧随而至的,是一抹浅粉色的澄净仙光,及一句:“魔头,哪里跑!”
天空残留着几声纵容的低笑,两道光影很快消失在千丈外。
后来,花浔才知晓,那名好看的男子,是一统妖魔二族的魔尊,先天魔体,百里笙。
其法力之强盛,便是仙族也要忌惮三分。
甚至还有人道,那魔尊的本事,只怕唯有三界外先天神体的神君能与之抗衡。
深山老林里成精的老槐树说:做妖要懂得知恩图报。
可对花浔而言,这就像一场奇遇,她连去哪儿报恩都不知。
却没想到,三十年后,仙族与魔族之间爆发一场动乱,她再次见到了他。
魔界左护法及前任妖王私下投奔仙族,设下敕杀阵,围困百里笙。
敕杀阵,还有一个名字,名为噬神阵。
顾名思义,连神的躯干都能吞噬。
只是,如今这世间除了三界外那位闭关数百年的神君,早已没了先天之神。
是以凡仙所设的敕杀阵,杀伤力也有所削弱。
虽不知百里笙为何会中计进入了敕杀阵的阵中,有人传他是为了救一位仙子,才会甘心入阵。
但当花浔偷偷摸摸遛进魔宫后,的的确确看见百里笙从敕杀阵中坠落,被吞噬后惨烈的样子。
敕杀阵的中心,还有一道浅粉色的光影。
只是那时,花浔满心被百里笙的模样惊到,无心其他。
百里笙的肢体如同被强大的法阵削去血肉,除了那张脸外,四肢与肺腑均只留下一架森森白骨,仍在不断往下汨汨流着血,夹杂着细碎的骨肉一块块滑落,滴滴答答。
而他强大的法力与魔气,也随着血肉被剐,一朝散尽。
花浔强压下心中的惊惧,咽了咽唾沫,方才将他拖出魔宫,背在背上便拼命朝人界飞。
中途他的一只血淋淋的手臂险些掉落,花浔也不敢停留,索性将那只剩骨头的手臂衔在嘴里,快马加鞭地离开。
花浔带着百里笙在翠岭山的幽深老林中躲了近百日,每日靠着野果过活。
百里笙的身体伤势依旧可怖,她便编了草绳,附了自己微弱的法力,草草将他快要散架的身躯裹住。
直到三月后,花浔才带着百里笙去了她在大河村安的家。
她日日接春露为他洗髓净心,去深山吸纳浊炁,再回家一点点为他修复伤口。
乌鸦就是这点好,既能食鲜,亦能食腐,不论灵炁还是浊炁,入体皆能化为己用。
平日花浔灵浊二炁荤素不忌,但魔族人需以浊炁为食,那段时日,她吸纳浊炁过多,妖丹都染上几丝魔气。
最初的一年,百里笙鲜少言语,只偶尔在花浔为他处理双.腿间的伤口时,才勉强动一动眸子。
直到一日自己采药时从山上摔下,晕了一夜,回到家时已是第二日傍晚,百里笙难得认真地看着她,而后哑声问道:“我已是废人一个,为何救我?”
花浔认真道:“你是我的恩人,你救过我。”
百里笙再没有说话,很久后,他突然开口:“花浔。”
他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
花浔很惊喜:“你还记得我?”
百里笙没有回应,只轻轻地扯起一抹笑,身上的血肉仍旧只生出薄薄一层,病骨支离,却不耽误那张脸惊艳夺目。
花浔也再未言语,安静地喂他喝了药,熟练地处理伤势,又将白日吸纳的炁慢慢注入他的体内,为他疗愈。
在这一片寂静中,百里笙看着她,浅声说:“他日若能回魔宫,必不负你。”
低哑的嗓音在简陋的小院幽幽沉沉地响着,郑重如承诺。
花浔自回忆中抽离。
虽说百里笙未能恢复法力,却已经重新长出了新的血肉,这已经很好了。
思索中,花浔已经到了昨日村民所说的“贵客”居住的房屋。
也是大河村仅有的两间青砖瓦房。
花浔悄无声息地化出原形,跃上墙头,还未等仔细看,便感受到一股灵气。
那是人界修士才有的气息,且修为不浅。
难怪那些村民说是“贵客”。
于凡人而言,仙人太过遥远,此一生能见一次离仙人最近的修士,都算是造化。
可修士来大河村作甚?
难道那些修士所说的“魔气”,真的是百里笙?
花浔心下一惊,匆忙朝西头的家中飞去。
村子本就不大,不过片刻便回到小院。
以往自己若晚归,百里笙总会点一盏烛火等着她,然而此时小院内却黑漆漆一片。
只剩死寂。
花浔脚步匆忙地走进屋内:“百里笙……”
屋内,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好久不见,开新文啦!
最终决定开情蛊这本!
段评已开,每晚21:00左右更新。
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