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把村口红梅影子拉的纤长,气温骤降,等在门口的报告散钱的小儿也跟着大人一起站着,不肯离去,不停朝手心回哈气。
梁家,毒山南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此刻宅院内外张灯结彩,红绸缠绕着梁柱,锣鼓班子歇了又敲,敲了又歇,满院的喜庆里都透着股按捺不住的焦灼。
梁老爷子背着手在院门口踱来踱去,眉头拧成了疙瘩,满是不耐:“这都过了吉时多久了?轿子怎么还没来?”
冯娘子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台阶上,眼神不住往大路尽头瞟,手心早攥出了汗,“别是张老爷子心软,又不嫁了吧?”
“笑话,一个吃白饭的妖精,难道还能有比嫁进咱家更好的去处?”梁老爷子不屑道:“一想到咱家真要请进来个妖精,我这些心里还是难受的很。”
“罢了,管它是鸡是狗,和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了,总归也算半个人。”
冯娘子搅弄着手绢,看马夫跑前跑后,遣了三拨人去打探,回来的都是“没见着轿子影子”的回话,惹得满院宾客窃窃私语,揣测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就在众人都等的不耐烦了,连锣鼓声都弱了几分时,有人忽然指着远方高喊:“快看快看,来了来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去,只见通往村口的黄土路上,一个孤零零的红色身影,正一步步慢慢走来。
没有震天的唢呐,没有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更没有那顶本该早早抵达的红漆花轿,只有祝香携一人,披着一身大红嫁衣,头顶的红盖头严严实实,遮住了脑袋,却遮不住那高挑的身姿。
她走得极稳,脚下的绣花鞋踩在黄土路上,没有半分踉跄,仿佛不是孤身赴一场未知的婚事,而是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
寒风卷着尘土掠过她的衣角,红盖头轻轻晃动,却始终未曾滑落,那抹耀眼的红,在空旷的天地间格外醒目,也格外寂寥,让满院焦灼的梁家上下,瞬间都静了下来,只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那越来越近的、沉稳的脚步声。
“这……轿子呢?”
眼看天黑下来,冯娘子也不管路上有什么插曲了,拉过新娘子的手就牵着她进门,跨进门看时还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不怕啊,咱们赶紧拜堂。”
祝香携感受得到,女人的手在发抖,她在害怕。
“……”
冯大娘子把她牵引到了拜堂的地方,祝香携向下看,只能看到一双黑靴站定在自己面前。虽然不能当真,丹一想到真的要和人拜天地,她还是忍不住心生厌恶。
一拜天地,祝香携老老实实拜了。
二拜高堂,她也拜了。
夫妻对拜,祝香携低不下去那个头,她琢磨着如果自己现在直接掀开盖头,能不能挟持新郎官,叫梁家打开那离开的通道。
夫妻对拜。
祝香携站着不动,但对面的人好像也没动。
满屋子的人窃窃私语起来,祝香携听的心烦不已,视野中却突然闯入一只手,一只手指上长着薄茧的少年人的手。看清对方一闪而过的手心,祝香携止住了直接掀盖头砸场子的冲动。
他手心有青山剑剑翘雕刻纹路的印记,每个青山派的人都认识那花纹,是掌门师尊的佩剑。
是青山的人。
青山派上千弟子,能闯毒山,还能把掌门的佩剑带在身边的人,祝香携只能想到一个人。
那个总出现在茶余饭后的,师父一手栽培的天才。
“宫彦?”祝香携小声问。
环境嘈杂,她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但少年确实拉过她手腕,带着她慢慢伸初手,率先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
话音刚落,祝香携就飞速挺直了脊梁,想要甩开对方的手,却被更用力的握住了,哪怕她感觉不到疼,也隐隐有种手腕将要被捏碎的错觉。
“送入洞房!”
少年扯着她进了房门,不顾外面宾客异样的目光,把自己和刚过门的媳妇锁在了房间里。
祝香携立刻去挣开牵制:“放开我!”
少年似乎笑了一下,果然松开了她,不过是一把将她甩了出去,祝香携一时跌坐在地,后背撞上床棱,红盖头也随之掉落,露出她堪称狼狈的脑袋。
女孩恼火的抬起头,少年也顺手撕开了脸上的假面皮,露出一张十六七岁模样的清俊面容。
祝香携还没说话,少年倒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祝香携?”
祝香携咬牙切齿:“你是宫彦?”
宫彦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盯的祝香携浑身上下不自在,他却又自言自语嘀咕起来:“你就是祝香携。”
“你想说什么?”祝香携站起身,警惕的看着他。
宫彦嘴角上扬,似乎见到她很高兴:“没有,就是我原先以为,你会是只兔子,没想到居然会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祝香携抬手把红盖头砸了过去。
宫彦后仰躲过:“还有老虎一样的脾气。”
祝香携懒得和他呈口舌之快,看到屋子里有一盆清水就拿布条沾了擦脸上的血,“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已经感知过,宫彦和她一样周身没有法力,看来是也没逃得过那层结界的制裁,两人谁也没比谁的状况好多少。
但宫彦一点也不着急,还有心和她玩笑:“我是新郎官,当然在洞房里。”
“你为什么要冒充梁家少爷?”祝香携可不觉得她手机知道自己会到梁家而特意来和自己会和的。
“机缘巧合。”
“我们怎么出毒山?”
“不知道,或许我们可以破开外面那层结界,或者我们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祝香携把浸满血污的布条丢回水盆里,水花四溅,她胡乱绑好头发,回头瞪着宫彦:“师父的剑为什么在你手里?”
女孩面容已经能看出未来的影子,新婚的烛火中,原本线条凌厉的轮廓柔和下来,冷冰冰的语调也被暖的温热,宫彦倚在门边,这时候反倒不太敢看祝香携的脸,不轻不重道:“师父死了。”
“……”祝香携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
“辛儿,你们睡了吗?”
冯大娘子的声音猫一样突然近在咫尺,而且很快传来开锁的声音,宫彦立刻想要去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人皮面具,但下一刻门却已经被推开了。
话说,洞房花烛夜去强开自己儿子的房门,确实不合适,但冯大娘子在应付走外头一众宾客后还是不放心自己胆小体弱的儿子和一个真正的妖精共处一室。
房门紧锁,兴许第二天清晨,他见到的就是梁辛的尸首了。
罪过,罪过。
冯大娘子默念着阿弥陀佛,推开了自己儿子婚房的大门。
另一边,宫彦只在门被推开的瞬间感到脸上一软,刚才那张不敢仔细看的脸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五官放大,他一时间不敢呼吸。
是祝香携,踮起脚尖,在冯大娘子即将看到他的最后一刻,用自己漆黑的脑袋遮住了宫彦的脸。
“张村长来了,说……”
冯大娘子一进门就看到自己家那平时看到女子就害怕的儿子,此刻背对着自己,被儿媳妇紧紧贴着,一时间一句话也不敢说。
宫彦更是无措,祝香携脸颊上的软肉和他贴在一起,两人鼻梁几乎相撞,他似乎可以感受到祝香携眨眼时,他们眼睫交错,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我……唔!”
宫彦显然没过脑子,下意识想要回话,被祝香携一怒之下堵住了嘴。
“哎呦哎呦,这……”冯娘子猛的一个大步撤出门去,尴尬的赶紧关上房门。
门合上的瞬间祝香携就退开了,两人都开始发愣,没有人说话。
纷乱的脚步声离去许久,宫彦后知后觉刚才发生了什么,脸颊顷刻泛起红晕,双手捂住嘴巴防贼一样防着祝香携,好险学不会说话:“你亲我?”
“……情急所迫。”
祝香携没比他平静到哪里去,僵着连,捡起安安静静躺在床边嘲笑他们的脸皮,扔到宫彦脸上:“你最好从现在起一辈子都穿着这张皮!”
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脸,祝香携这才想起一个问题:“真正的梁家少爷呢?”
宫彦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意外里缓过神。
半晌,他走到床边,捞过被卷成一卷的厚棉被,从里面抖落出一个被五花大绑,哭的稀里哗啦的少年。
那少年吓得浑身哆嗦,想要叫,可惜被宫彦一张符咒贴住了嘴,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这小子是真的胆小,听说老娘给他找了个妖怪媳妇,吓得连夜赶抄带着包袱要跑,想逃婚,不过半路被我撞见了,我就正好成全他,替他成亲了。”
“逃婚?”祝香携简直要笑。
所以,这一场婚事,男女双方都逃婚了。
新郎官被绑起来扔在这里,新娘子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呢。
“真是闹剧。”她说。
说罢,祝香携戳了她身上几个穴位,梁辛很快陷入昏睡。宫彦重新把少年裹进被子里,随口道:“你还会行医?”
“我会制药。”
宫彦问:“延年益寿,百病全消的药?”
祝香携懒得理他,口气又变的冷冰冰:“药到命除的毒药。”
宫彦笑着讽她:“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也不至于着了蔡安宁的道,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了。”
“……”
一阵沉默后,祝香携最终还是决定现在就问清楚:“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为了守护一个秘密。”分明是整个宗门受师父恩惠最多的人,宫彦提起此事却不怒不悲,仿佛是再说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
祝香携不再细究,只问:“是谁干的?”
“梅花教,梅云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