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卖吗?”那中年人问言少微。
“不卖!”
莫说言少微一个出生于法治社会的后世人,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犯罪行为。就说出于道义,她也做不出占了人家的身体,却把人家的亲人当做累赘卖掉的事情。
那中年人又说了一通你不卖都得饿死的话,言少微黑着脸打断他:“我不会让他们饿死的!”
“说得轻巧,你怎么养活他们?”那人瞥了言少微一眼,面露不屑。
“办法肯定是有的,就不劳你操心了。”言少微一手一个,护小鸡似的,把两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拽到了自己身后,一双黑黑的瞳仁死死地盯着那人,提防着对方会突然出手抢孩子。
那人并没有动手,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言少微。
少年浑身绷得很紧,她两手护在身后,略微弓着腰,是一个蓄势待发,随时扑上来拼命的姿势。
那人耸耸肩,倒也没有纠缠,这世道,他不缺这种生意,当下转身就走了。
黑暗中传来他刻薄的声音:“不识相,等着吧,用不了多久骑楼底下又要多三具尸体。”
两个小家伙被这恶毒的诅咒吓得哆嗦,连哭声都小了很多。
言少微却只感劫后余生,别看她适才跟那人对峙的时候,一副岿然无畏的样子,但说句实话,她一个从小连街架都没有打过的好学生,对上这种穷凶极恶之徒,还是有些发怵的,万一那个人要硬抢,她眼下这个小身板还真拦不住。
“好了,没事了,坏人走了。”言少微拍拍两个孩子的头。
她这不哄还好,一哄,这两个孩子的哭声就更大了,一个抱着她的腰,一个抱着她的腿,哇哇哭个不停。
“大佬……呜呜……”
“呜呜呜……我害怕……”
言少微有点头大,她真不会哄孩子啊!
她胡乱揉着两个孩子的头:“别怕,别怕,再难,大佬也不会把你们卖掉的。”
“那要是、那个人、出、出很多钱呢?”小柳宿抬头,打着哭嗝问言少微。
“再多钱也不卖。”言少微承诺道。
小望舒也抬头,吸着鼻子问言少微:“那我们会饿死吗?”
“不会。有大佬在,咱们不会饿死的。”言少微温声道。
两个孩子像是终于放心了,渐渐收住了哭声。
哄好了两个孩子,言少微到底没敢一直待在没人的地方,原来的骑楼是不敢回去了,只能另外找地方。
她带着两个小家伙,只管捡着人多,有亮光的方向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热闹的所在。
小柳宿还跟个连体婴儿一样揪住她的衣角,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开始四处打量了。
这里大约是个自发形成的夜市,有算命问米的,补衫修鞋的,街头卖艺的,连开小食档的也都有。
各家小摊上点着煤油灯或者挂着汽灯,在漆黑的夜里,点缀着一个个昏黄的光点。
来到有人有光亮的地方,言少微颇有些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的感觉,心神不觉稍微放松了一些,连一直在她身体里叫嚣抗议的胃,都没有那么难受了。
言少微不得不再度思考起那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她到底要靠什么来糊口。
她读过书,会写字,英文也没问题,倒是可以通过代写书信赚点钱,但问题是,她没钱买纸买笔买桌子。
言少微拖着两个小尾巴,目光扫过夜市的各色夜档,做小生意当然可以糊口,问题还是一样,她没本钱。
上岛的时候,她注意过码头有搬运工,那个活计倒是不用本钱,但是她也估算了,那一袋货物至少一两百斤,她现在这个瘦骨嶙峋的身子骨肯定是扛不动的。
之前那个人提到过工厂。
要不去看看工厂?就是不知道工厂会不会收她这样的黑户童工。
就在言少微琢磨的时候,她路过了一个小乞丐,那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身前还放着个摔得坑坑疤疤的搪瓷碗。
但是让言少微留意到的还是那小乞儿的右手——那小乞儿右手自手腕以下都没有了。
见言少微看自己的残手,那小乞儿不以为意,他甚至还抬了抬手,让言少微看清楚一点,主动解释:“在纺纱厂做工,换梭子的时候被机器绞进去了。”
这话他一晚上要说几十遍,只要能活下去,他不介意自揭伤疤。
“工厂没有赔你钱吗?”言少微忍不住问。
“赔了,十蚊(元)呢!”小乞丐说。
言少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原主上岛前的记忆里,继母告诉他们,维岛是人间天堂,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上了岛他们就能活下去了,可这就是天堂的样子吗?
言少微的目光又落在了小乞丐那只破破烂烂的小搪瓷碗上。
她曾经读过一些这个时期的资料,知道维岛在日占时期人口锐减到了六十万,但是战后随着难民的涌入,人口在短时间内直接突破了两百万,这还只是官方统计。
这么多的成年人都找不到糊口的活计,更不要说她现在的身体只是一个未成年了。
对他们这样无依无靠的未成年来说,乞讨可能就真的是最后的生路了。
她知道原主曾经带着两个小家伙乞讨,但是言少微觉得自己是拉不下这个脸来的。
就在言少微绞尽脑汁试图想出来一条生路的时候,不远处的档口传来一句低沉哀怨的唱——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1]
言少微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长衫,抱着胡琴的中年男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那凄楚的唱词就是从他的嘴里唱出来的。
“快快快,瞽师开唱了!”人群开始朝着那男子的方向聚集。
“那是什么?”两个小家伙也好奇地朝那边看去。
作为传统戏曲的狂热爱好者,辅修过戏剧文学课程的学生来说,言少微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这种表演形式叫做南音,一般由盲人(瞽师)独自演唱,演唱内容包括讲故事或者是抒发个人情感,是底层人民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之一了。
在言少微穿来的时代,娱乐形式太丰富,这种传统的曲艺早已式微,街头上已经听不到南音了,网上能找到的唱段,也不过是南音全盛时期的二三成而已。
不过言少微的阿婆最喜欢的就是听南音、看大戏。
言少微从小耳濡目染,许多已经失传的唱段,她都能信手拈来。
也就是说——
言少微心里一动,嘴角缓缓勾起来,这个钱她也能挣!
言少微一念想定,却并没有立即开唱,而是带着两个小家伙挤进了人群。
她一面听着南音,一面就在脑中琢磨起来——
瞽师们从小就开始学习南音,少说也是几十年的功力,当地的百姓也是从小听南音,瞽师水平的好坏那也是一听就知道的。
她不可能靠着自己的业余唱腔留住观众。
她必须另辟蹊径。
很快,言少微心中渐渐有了一点思路。
南音这个艺术形式最注重的其实是情绪,大部分的唱词都是咏叹哀鸣,至于故事情节反而弱化了。
或许她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言少微望向人群当中的那个瞽师,脑中琢磨着自己要怎么唱。
又听了一个钟,那瞽师唱了声:“曲终人散莫留恋,明日有缘续断弦。”
随着胡琴弹出一串下行音阶——这是散场的意思了。
一个高俊的青年走上前去,从兜里摸出个五豪子的硬币,放入了那瞽师的铜盘中,这才转身朝外走。
他身后一个光头少年一样往那铜盘里投了个硬币,紧走两步追了上来:“铮哥,咱们回去了吗?”
陆剑铮听了一晚的南音,心头满是悲凉凄怆,噎得他难受,根本不想回去:“难得晚上有空,回去那么早做什么?”
光头少年也不想回去,巴不得一句,也跟着他往前逛。
夜已经渐渐静了下来,夜市却还没有散场。
两人走了会儿,又帮衬了几家小食,吃得肚满肠圆,陆剑铮方觉得满腔的凄怆被挤了出去。
正当两人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留意到街角聚集起一群人。
光头耳朵微动:“好像是唱南音的。这个点了,还能聚集起这么多人,看来唱得不错。”
“去看看。”陆剑铮说。
两人挤进人群,听了一会儿,光头一脸懵逼地看向自己的同伴:“他这唱的是什么东西啊?”
陆剑铮没说话,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人群中央的那个少年。
言少微有一肚子的南音唱词,她却一个都没有唱,而是借用了《紫钗记》的故事,稍加修改,敲着刚问小乞丐借的搪瓷碗,缓缓唱了出来。
言少微是从小被戏曲泡大的,文学功底本身就很强,唱词虽然是即兴编的,也没有时间精细雕琢,但是稍加修饰,便已经十分流畅动人。
与传统南音不同,唱词中没有太多自我情感的抒发,更加侧重才子佳人间跌宕起伏的爱恋。
论唱腔言少微或许是业余的,但是论讲故事——
言少微从初中起,就开始创作小说,到她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小绿江的金榜常客了。
而她阿婆后来上了年纪,眼睛不好,看不了书,除了听戏听曲,就爱让言少微给自己口述她写的故事。
言少微也乐此不疲。
她沉醉于用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一个世界。
对她来讲,如何将一个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如何调动观众情绪,如何借由悬念吊足观众胃口,那根本就是手到拿来。
众看客本来只是随便停下来听一听,但是这一听就没舍得走了。
待得故事到达第一个**点,言少微停下来,学着那瞽师的样子,冲观众拱手唱道:“可怜鸳鸯两分飞,纵是我唱破喉咙也枉然。”
唱腔中终于带出些属于南音的凄凄哀哀,这是问看客要赏钱的意思了。
这是南音表演的惯常讨彩环节,因为街头表演,人流不稳定,所以瞽师们会在一段表演后,就来上这么一段,提醒一下诸位看客,要想继续听,就要给钱了。
光头一脸唾弃:“这唱的什么啊?谁家南音这么唱的。唱成这样还想要钱?”
看客当中,一样有这样的声音。
言少微见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打赏,却丝毫不着急。
维岛民众习惯了以贩卖情绪为主的南音,以故事为主的唱曲,对维岛人来讲,属于新的表演形式,有看客一时不能接受也很正常。
但是只要看客没有走,就说明故事已经勾住他们了,这场表演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果然,听到同伴的鄙夷,陆剑铮看了他一眼:“那咱们走?”
“再等等,我想听听霍小玉与她的情郎能不能重逢。”光头嘴巴上嫌弃,两条腿却跟钉在了地上似的。
人群的中央,言少微清了清嗓子,敲着搪瓷碗婉转开唱:
“可怜她对月怀人愁难了,万般思念怎生消,盼只盼郎君莫恋他乡柳,心念故里转归舟……”
光头抱着胸,跟陆剑铮吐槽:“论唱功、气息、撩拍、姿态、情绪……他这哪儿哪儿都不对。铮哥,你说是吧?”
陆剑铮依旧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人群的中央。
不同于大部分瞽师都是盲人,言少微的双眼明亮灵动,唱腔没有瞽师的哀转,却也含情:
“……只叹小玉穷困潦倒卧病榻,香魂一缕将飘散,那李郎却接了别家红罗帕,春风得意情|欲断……”
身边光头越说越起劲:“哪有他这样唱的啊,还讲上故事了,完全就是外行嘛。”
然而这一次,光头的批评终于得到了回应,不过不是来自陆剑铮。
“嘘!”
“别吵!”
“不听就走!”
“…………”
附近好几个看客都冲着他怒目而视,指责他影响大家听曲。
光头这才不得不闭了嘴。
这一闭嘴,他才发现言少微那边又停了。
少年状若愁苦地看了看手中的搪瓷碗:“瓷碗轻如云,小玉所托亦非人,瓷碗有个洞……哎!霍家女怕是熬不过这个冬。”
——搪瓷碗太轻,这是提醒看客,打赏不够。
[1]摘自徐柳仙的《再折长亭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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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现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