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刚过两响,沈清弦就醒了。不是被冻醒的,是被胃里的绞痛揪醒的——这具身体已经两天没正经进过食,空荡的肠胃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连呼吸都带着饿意。
她悄声起身,尽量不牵动身下发霉的草席。偏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此起彼伏的浅眠呼吸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张嬷嬷蜷缩在角落,花白的头发散在脸侧,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连梦里都在发愁。
沈清弦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
冷宫所在的长宁宫早没了名字里的“长宁”气象,院墙塌了大半,荒草长到半人高,夜里结的霜还没化,在草叶上凝成白花花的一层,看着就冷。远处的宫墙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若隐若现,晨钟的声音从那边飘过来,沉闷得像隔着层棉花——那是属于皇宫的热闹,和这里的死寂格格不入。
“该来了。”她抬手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麻布衣裳,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还有肘弯未愈的伤口,钝钝地疼。
果然,没过半刻钟,后门方向就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穿灰布太监服的小太监提着木桶走过来,桶沿挂着油腻的残渣,晃悠着洒了一路。他走到冷宫门口,连停都没停,直接把木桶往地上一掼——
“哐当!”
木桶撞在石地上,半桶灰黄色的泔水泼了出来,烂菜叶、馊米饭、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渣子混在一起,腥臭味瞬间弥漫开来,连远处的荒草都像是瑟缩了一下。
“赶紧的,三天后再来!”小太监拍了拍手,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转身就要走。
“公公留步。”
沈清弦推开门走出去,声音沙哑却没半点怯懦。小太监回头,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里先是惊讶,随即变成了鄙夷——这罪妃虽然瘦得脱了形,但脊背挺得笔直,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一点不像冷宫里其他行尸走肉般的人。
“你想干嘛?”小太监往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她,“告诉你,别耍花样,你们这些戴罪的,没资格提要求!”
“不敢劳烦公公,只是有几句话想问。”沈清弦微微欠身,姿态放得低,眼神却没避开他,“看这泔水里,连块带肉的骨头都没有,不知内务府厨房近来是缩减了用度?还是有其他缘故?”
小太监嗤笑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你管得着吗?能给你们留口泔水,已经是刘总管开恩了!现在宫里开销紧,厨房的边角料都被小厨房的人抢着要,哪轮得到你们这些废物?”
“边角料?”沈清弦抓住关键词,追问,“是豆皮、菜帮这类?还是……骨头之类的?”
小太监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么细,随即翻了个白眼:“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难不成你们还能把边角料变出钱来?”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句,“再说了,送食材的是王公公,人家可是刘总管跟前的人,你们想见都见不着。”
说完,他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还快,像是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
沈清弦站在原地没动,冷风卷着泔水的馊味往鼻子里钻,她却没觉得恶心,脑子里飞快地梳理着刚才的对话——
信息一:内务府开销缩减,厨房边角料成了“抢手货”,说明资源紧张,但也意味着“差异化需求”存在,只要能把别人眼里的“垃圾”做好,就有机会。
信息二:送食材的是王公公,背靠内务府刘总管,这是潜在的“渠道节点”,哪怕暂时搭不上线,也得记下来。
信息三:小太监态度恶劣但口风不紧,后续或许能从他这里套出更多消息。
她蹲下身,仔细翻看地上的泔水。烂菜叶要挑没完全馊掉的,用开水焯一下还能去味;米粒要捡没沾到油污的,淘洗干净能煮成稀粥;那几块光秃秃的骨头也不能扔,敲碎了熬汤,至少能添点油水。
“娘娘!您快起来!这东西脏!”张嬷嬷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块破布,想把她拉起来,眼圈红得厉害,“奴婢来捡就好,您怎么能碰这个……”
“嬷嬷,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沈清弦没起身,反而把破布接过来,擦了擦手上的污渍,“这些东西看着脏,分拣干净了,就是咱们的活命粮。”
她一边说,一边教张嬷嬷怎么挑:“菜叶要选这种还带点绿的,全黄的就扔了;米粒要捡颗粒完整的,沾了馊汤的就算了,吃了会闹肚子;骨头要看看有没有没啃干净的肉末,哪怕一点也行。”
张嬷嬷看着她认真的样子,鼻子一酸,也蹲下来跟着捡。两个小时过去,天渐渐亮了,她们终于挑出小半盆“能用的食材”:一把皱巴巴的青菜叶,小半碗混着米糠的碎米,三块带着零星肉末的骨头。
“就这些……够咱们八个人吃三天吗?”张嬷嬷捧着陶盆,声音发颤。
沈清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腿:“不够,但能熬一锅粥。先让大家垫垫肚子,有力气了,才能想下一步的办法。”
她把陶盆递给张嬷嬷:“嬷嬷,你去把骨头洗干净,敲碎了先煮,熬出点油水来再放米和菜叶,小火慢熬,别糊了。”
张嬷嬷点点头,抱着陶盆往屋里走。沈清弦则走到院子里,开始查看那口“活命锅”。锅底的黄泥还结实,她找了几块平整的石头,垒成简易的灶台,又去荒草里捡了些干枯的树枝——这些都是生火的料。
等她把灶台搭好,屋里已经飘出微弱的米香。偏殿里的人都醒了,一个个靠在墙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口锅,喉结不停滚动,连咳嗽都轻了几分,像是怕惊走这难得的香味。
“娘娘,粥快好了。”张嬷嬷掀开锅盖,热气冒出来,模糊了她的脸。锅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菜叶在汤里漂着,几粒米沉浮不定,但那股淡淡的米香,在冷宫里显得格外诱人。
沈清弦走进去,目光扫过众人。老李太监靠在最里面,眼神麻木;春杏和秋月挤在一起,手紧紧攥着衣角;翠烟和如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福子年纪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又赶紧低下头,像是怕被人看见。
“张嬷嬷,把碗拿来。”沈清弦说。
张嬷嬷递过来唯一一只完整的粗瓷碗——这是她们仅剩的好碗,平时都舍不得用。沈清弦接过碗,用木勺舀了一勺粥,热气腾腾的粥水在碗里晃了晃,香气更浓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按照宫里的规矩,主子先吃,剩下的奴才们再分。这些年在冷宫,虽然规矩淡了,但每次有吃的,原主都会先吃,大家也习惯了。
可沈清弦却把碗里的粥,又倒回了锅里。
“娘娘?”春杏小声惊呼,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碗粥,我不吃。”沈清弦放下碗,环视众人,声音清晰,“不仅我不吃,你们也先别吃。我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老李太监忍不住了,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娘娘,不是老奴不敬,可这粥要是凉了,就更难咽了……咱们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凉不了。”沈清弦把锅盖盖上,挡住那诱人的香味,“我要说的话,关系到咱们能不能活下去。你们想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吗?”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了死寂的水面。所有人都抬起头,眼神里的麻木松动了些。
“你们想活吗?”沈清弦又问,声音提高了几分。
“想……想活……”春杏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掉了下来,“娘娘,我想活,我还想回家见我爹娘……”
“想活!”秋月咬着牙,攥紧了拳头,“我不想饿死在这里!”
老李太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谁不想活呢……可咱们是戴罪之身,困在这冷宫里,怎么活啊?”
“怎么活?”沈清弦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走到那口锅前,用手拍了拍锅沿,发出沉闷的响声,“靠这口锅活,靠咱们自己活。”
她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从今天起,冷宫里没有主子和奴才的区别。我是沈清弦,你们是老李、春杏、秋月……咱们是一伙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以后分吃的,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多占。”
张嬷嬷惊讶地张大了嘴:“娘娘,这……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沈清弦打断她,“都快饿死了,还讲什么规矩?”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以后吃饭,按劳分配。谁干活多,谁就吃得多;谁偷奸耍滑,谁就饿肚子。今天这碗粥我不吃,是因为我没分拣食材,没生火;你们暂时别喝,是因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重:“这是咱们最后一碗靠泔水熬的粥。下一桶泔水三天后才来,要是咱们不改变,这三天里,至少要倒下两个人。”
“倒下?”福子吓得脸色发白,往秋月身边缩了缩,“会……会饿死吗?”
“会。”沈清弦没有隐瞒,“就像西三所那些人一样,饿到最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等着被拖去乱葬岗。”
屋里的气氛又沉了下去,春杏的哭声更大了。老李太监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呢?咱们没银子,没人脉,连宫门都出不去……”
“所以我要说第三件事。”沈清弦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像是一束光,刺破了屋里的绝望,“我要带你们做生意。”
“做生意?”老李太监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笑话,“娘娘,您是不是饿糊涂了?咱们在冷宫里,做什么生意?卖给谁?”
“卖吃的。”沈清弦回答得干脆,“把泔水里的食材分拣干净,做成能吃的东西;把内务府厨房扔的边角料拿回来,做成酱菜、肉干;宫里还有很多被贬的宫人,他们也饿,也想吃点热的、有味道的东西——咱们做出来,就能跟他们换粮食、换柴火、换布料。”
翠烟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可……可他们也是戴罪之身,能有什么可换的?”
“他们有。”沈清弦说,“有的可能藏着几文钱,有的可能有没被没收的旧衣裳,有的可能认识送食材的太监,能帮咱们打听消息。这些,都是能换的东西。”
她走到墙边,捡起一块烧黑的木炭,在斑驳的墙面上写下几行字,字迹算不上好看,却很有力:
一个月:人人能喝上稠粥,吃上咸菜。
三个月:每人一身干净衣裳,屋里生起炉火。
半年:有稳定的东西可卖,不用再等泔水。
一年:走出这座冷宫。
写完,她转过身,看着众人:“这是我给大家画的‘饼’。你们可以不信,但我沈清弦在这里发誓,只要你们跟着我干,我一定把这‘饼’做出来,让你们真真切切吃到嘴里。”
福子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墙边,指着“一年:走出这座冷宫”那行字,小声问:“娘娘,咱们……真的能走出这里吗?”
“能。”沈清弦看着他,眼神肯定,“只要咱们一起努力,就一定能。”
福子猛地跪下来,磕了个响头:“奴才信娘娘!奴才愿意跟着娘娘干!以后娘娘让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秋月也站了起来,走到福子身边:“我也信!与其饿死,不如拼一把!”
“算我一个!”老李太监拍着大腿站起来,“老奴以前在内务府做过采买,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说不定能帮上忙!”
翠烟和如意对视一眼,也点了点头;张嬷嬷抹了把眼泪,笑着说:“奴婢这辈子就跟着娘娘了!”
沈清弦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松了口气。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让大家相信“有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好!”她走到锅边,掀开锅盖,粥还冒着热气,“既然大家都愿意干,那这碗粥,就是咱们的‘启动饭’。张嬷嬷,把剩下的破碗都拿出来,咱们分粥,一人一碗,不多不少,人人平等。”
张嬷嬷赶紧去拿碗,一共七只破碗,有的缺了口,有的裂了缝,她仔细地把粥分到每个碗里,连锅底的米粒都刮得干干净净。
沈清弦端起自己那碗,碗沿缺了个口,粥稀得能看见碗底,但她喝下去的时候,却觉得格外暖。春杏小口喝着粥,眼泪还在掉,却是笑着哭的;老李太监喝得很快,喝完还舔了舔碗底;福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抿,像是在尝什么珍馐。
八个人,八只破碗,在破败的偏殿里,喝着最稀的粥,却像是喝到了这辈子最好的东西。
因为这碗粥里,藏着“希望”的味道。
傍晚,沈清弦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宫墙染成橘红色。张嬷嬷走过来,手里拿着块晒干的草垫,递给她:“娘娘,地上凉,垫着点。”
沈清弦接过草垫,道谢后问:“嬷嬷,你真的相信我能带着大家走出冷宫吗?”
张嬷嬷在她身边坐下,叹了口气:“以前不信,觉得咱们就是等死的命。可今天看着娘娘你,看着大家喝粥时的样子,老奴突然就信了。娘娘,您跟以前不一样了,您眼里有光,像是知道路在哪里。”
沈清弦笑了笑,看向那口“活命锅”:“我以前在宫外的时候,见过很多快倒闭的铺子,老板都觉得没希望了,最后却靠着一点小生意起死回生。咱们现在,就像那些快倒闭的铺子,虽然难,但不是没机会。”
她顿了顿,继续说:“明天开始,咱们分工。你负责跟送泔水的小太监打交道,尽量套更多消息;老李负责整理院子里的柴火,搭建更结实的灶台;春杏和秋月去捡更多的树枝,顺便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野草;翠烟和如意负责清洗分拣食材;福子年纪小,就负责烧火,学怎么熬粥。”
张嬷嬷点点头,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娘娘放心,老奴一定办好。”
夜色渐深,偏殿里的灯火亮了起来。沈清弦走进去,看到众人都在忙碌:老李在整理柴火,春杏和秋月在缝补破布,翠烟和如意在清洗捡来的菜叶,福子在灶台边练习生火。
她走到墙边,拿起木炭,继续在墙上写:
第一周计划:
1. 确定泔水分拣标准(菜叶、米粒、骨头分类处理)
2. 练习熬粥、煮菜,确保食材安全可食
3. 摸清送泔水小太监的脾气,建立初步沟通
4. 统计每个人的特长(如老李的采买经验、翠烟的针线活)
写完,她放下木炭,活动了一下手腕。窗外的风还在刮,冷得刺骨,但偏殿里的灯火,却亮得让人安心。
画饼的艺术,从来不是凭空捏造,而是让每个人都相信——
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那个“饼”,就一定能吃到嘴里。
远处,巡逻的太监提着灯笼走过,瞥见冷宫里的灯火,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他不知道,这盏在冷宫里亮起的灯火,将会在不久的将来,照亮无数人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