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颈的凉意先于意识钻进来,像冰锥扎进皮肉里。沈清弦猛地睁开眼,不是会议室熟悉的冷白光,是漏着风的木窗棂,灰蒙蒙的天从破洞里挤进来,把眼前的一切都染得发暗。
“咳……咳咳……”
胸腔里像塞了团带刺的枯草,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骨生疼。她想抬手捂嘴,胳膊却重得像灌了铅,粗糙的麻布衣裳蹭过手肘的伤口,痂皮被磨破,腥甜的血味混着霉味钻进鼻腔——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的胳膊常年敲键盘,腕骨有淡淡的压痕,皮肤是养在空调房里的冷白,而这只手,瘦得能看见骨节,蜡黄的皮肤上还沾着干硬的泥点,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
“娘娘……您、您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发抖,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沈清弦艰难地转头,看见个穿着灰扑扑衣裳的老嬷嬷,正跪在不远处的草堆旁,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块破布,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像是怕她下一秒就没了气。
“娘娘?”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扎进沈清弦混乱的思绪里。她是沈清弦,三十岁,连锁餐饮集团副总裁,上一秒还在会议室里对着投影屏,指着新店选址报告说“这里客流转化率能再提五个点”,怎么会变成“娘娘”?
还没等她理清,太阳穴突然一阵抽痛,像是有扇生锈的门被强行推开,陌生的记忆碎片劈头盖脸砸下来——
【鎏金大殿里,穿石榴红宫装的少女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亮:“皇后娘娘凭一己喜好苛待宫人,臣妾不服!”】
【明黄色的帘幕后面传来冷笑,紧接着,几个太监冲上来按住她,有人在耳边说:“昭仪娘娘,陛下说您私通外臣,意图谋害龙嗣,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阴冷的偏殿里,原主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听着外面传来“东六宫又饿死两个人”的消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爹是礼部尚书,他们怎么敢……”】
这些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到她能感受到原主最后的绝望——十五岁选秀入宫封昭仪,不过半年,就因顶撞皇后被构陷,打入这冷宫整整三年。三天前,原主抢泔水里的菜帮子时被推搡,头撞在石阶上,再没醒过来,换成了她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
“娘娘,您别吓奴婢啊!”老嬷嬷见她半天不说话,往前挪了挪,膝盖在潮湿的泥地上蹭出两道印子,“三天前您撞了头就没醒,昨儿个李婆子他们分泔水,还说……还说您要是再不醒,就把您拖去乱葬岗……”
乱葬岗?
沈清弦的指尖动了动,终于找回了些力气。她撑着身后发霉的草堆,慢慢坐直身体,视线里的景象让她心头一沉。
这所谓的“冷宫”,不过是间二十来平米的破偏殿。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土坯,几处裂缝里钻着枯黄的野草,风从缝里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地面潮湿得能攥出水,角落里堆着三床烂得露出棉絮的被褥,被子上爬着不知名的小虫,看得人头皮发麻。
中央歪歪斜斜摆着张断腿的木桌,桌腿用石头垫着,桌面上空空如也,连一粒米、一口水都没有。
唯一能称得上“家当”的,是墙角那口倒扣着的铁锅。
锅沿生满了锈,像结了层褐色的痂,锅底破了个拇指大的洞,用黄泥草草糊着,风一吹,泥块簌簌往下掉,看着随时会散架。
“这就是……咱们的全部东西?”沈清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
“回娘娘……”老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头几乎埋进胸口,“半个月前,内务府就断了咱们的月例。现在每三天寅时末,才有人从后门扔半桶泔水进来。昨儿个那桶,就飘着几块烂菜叶和半个发霉的窝头,李婆子他们抢得头破血流,最后……最后连点汤都没给您留……”
三天半桶泔水。
沈清弦扫了眼殿内,除了她和老嬷嬷,还有六个人。两个年轻宫女缩在墙角,一个抱着胳膊发抖,一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三个太监靠在墙边,其中一个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得渗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还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子,靠在门后,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口破锅,像是在看什么救命稻草。
八个人,分半桶泔水。
这不是让他们苟活,是明摆着要把人活活饿死。
“娘娘,您不知道……”缩在墙角的年轻宫女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她抬头时,沈清弦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昨儿个我去墙角倒尿桶,听见巡逻的太监说,西三所那边,前天一夜就死了三个人,都是饿的……太医都没来,直接用草席裹着拖去乱葬岗了……”
她的话刚说完,殿内的气氛更压抑了。靠在墙边的太监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最后竟咳出了点血丝,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眼神里的绝望又深了几分。
老嬷嬷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高气傲,可现在……咱们是真没办法了。要不……要不您求求内务府的刘总管?哪怕给点馊粥也行啊……”
“求?”沈清弦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种莫名的穿透力,让殿内的抽泣声都停了下来,“求他们给泔水,还是求他们快点把咱们拖去乱葬岗?”
老嬷嬷愣了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虚弱和胃里的绞痛。她这辈子经历过的绝境不少,最凶险的一次,是接手一家负债三千万、员工跑了大半的倒闭餐厅,当时餐厅里连像样的厨具都没有,她就是靠着一口二手铁锅,煮出第一份招牌卤味,硬是用半年时间让餐厅起死回生,第二年营收就破了亿。
眼下的局面虽然极端,但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资源为零,团队绝望,外部封锁,时间紧迫。
而她最擅长的,就是从死局里撕出一条生路。
沈清弦撑着木桌,慢慢站起身。刚站直,眼前就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她咬着牙,扶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形。她一步步走向那口破锅,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冰凉透过薄薄的布袜渗上来。
蹲下身,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锅沿的锈迹。粗糙的触感硌得指尖发疼,她却没收回手,反而仔细摸了摸锅身——锅口直径大概六十公分,深度三十公分左右,除了锅底那个小洞,锅身没有其他裂缝,主体结构还算完好。
“这口锅,哪来的?”她问。
“是……是您刚进冷宫的时候,奴婢从内务府的废品堆里捡的。”老嬷嬷连忙回答,“当时想着,万一能找点野菜,煮点汤喝……可这三年,连野菜都被挖光了,锅就一直扔在这儿……”
沈清弦点了点头,又伸手摸了摸锅底的黄泥。泥块已经半干,她轻轻抠了抠,发现粘得还挺结实,暂时应该不会漏。
“张嬷嬷,”她突然喊了声老嬷嬷的名字,这是她从原主记忆里找到的,“明早寅时末,送泔水的小太监来的时候,你想办法跟他套套话。”
张嬷嬷愣了愣:“套……套什么话?”
“问他内务府的厨房最近都做什么菜,每天扔的边角料有哪些,是豆皮、菜叶,还是骨头。”沈清弦的声音很稳,“再问问,负责送食材的太监是谁,有没有可能……跟咱们换点东西。”
“换东西?”门后的李婆子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点嘲讽,“咱们有什么可换的?除了这口破锅,就是这身烂衣裳,谁会跟咱们换?”
沈清弦转头看向她,李婆子梗着脖子,眼神里满是麻木的倔强:“娘娘,不是老奴泼冷水,咱们就是等死的命,折腾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省点力气,少遭点罪。”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点头,那个咳血的太监低声说:“李婆子说得对……咱们都是戴罪之身,谁会帮咱们啊……”
沈清弦没有生气,她太清楚这种绝望到麻木的心态了。当年她接手倒闭餐厅时,员工也是这样,觉得“反正要破产了,折腾也没用”。
她站起身,走到殿中央,目光扫过所有人:“我知道你们觉得没希望,觉得折腾也是白费力气。可你们想过吗?就算要等死,是躺着饿死舒服,还是拼一把,说不定能吃上口热饭舒服?”
没人说话,但眼神里的麻木似乎松动了些。
“这口锅,”沈清弦指向墙角,声音提高了几分,“现在看着是破,可只要把锅底补好,清理干净,就能煮东西。泔水里的烂菜叶、馊米饭,别人觉得是垃圾,咱们清理干净,煮成粥,总比生吃泔水强。”
“还有内务府厨房扔的边角料,”她继续说,“他们觉得没用的豆皮、骨头,咱们拿回来,豆皮能做酱菜,骨头能熬汤。宫里那么多被贬的宫人,他们也饿,也想吃口热的、有味道的东西——咱们做出来,就能跟他们换粮食、换柴火,甚至换点布料。”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殿内死寂的水面,有人开始悄悄抬头,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
“娘娘,”缩在墙角的年轻宫女终于鼓起勇气,她叫春杏,是原主入宫时带进来的小宫女,“可……可咱们连补锅的东西都没有,怎么补锅底啊?”
“找泥巴,找干草。”沈清弦立刻回答,“院子里的黄泥,加上晒干的干草,混在一起,能把锅底的洞补得更结实。明天天亮,你和秋月一起去院子里找,多找些干草和黄泥回来,再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野草,哪怕是苦的,也先挖回来。”
春杏和旁边的秋月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至于剩下的几位,”沈清弦看向那三个太监和李婆子,“今天先好好休息,养养力气。明天开始,咱们分工——张嬷嬷负责跟送泔水的太监打交道,春杏和秋月负责找材料、挖野菜,你们三位,负责清理这口锅,还有殿内的卫生。”
“清理卫生?”李婆子皱了皱眉,“都快饿死了,还管什么卫生?”
“卫生就是活命。”沈清弦的语气很坚定,“这么潮湿的地方,到处是霉味,要是生了病,没太医,没药,死得更快。清理干净,既能减少生病的可能,也能让咱们住得舒服点。”
李婆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反驳,只是把头扭向了一边。
沈清弦知道,要让这群麻木了三年的人彻底相信她,还需要时间。但至少,现在他们已经愿意听了,这就是第一步。
她走到那张破木桌前,捡起地上一根烧黑的木炭,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写下四个字:
活路在锅。
“从今天起,这口锅,就叫‘活命锅’。”沈清弦放下木炭,转身看向众人,眼神里满是坚定,“我沈清弦在这里立誓,三个月内,我要让咱们所有人都吃上热饭;半年内,我要让内务府的人主动给咱们送食材;一年内,我要让这口‘活命锅’,煮出整个皇宫都抢着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张嬷嬷擦了擦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奴婢信娘娘!奴婢明天一定跟送泔水的太监问清楚!”
春杏和秋月也跟着点头,连那三个太监,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期待。
只有李婆子,还是一脸怀疑,但也没再反驳。
沈清弦松了口气,身体的虚弱感再次袭来,她扶着木桌,慢慢坐回草堆上。张嬷嬷连忙走过来,想给她盖点什么,却发现只有那床发霉的被子,最终只能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窗外的风还在刮,破窗棂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嘶吼。但殿内,却不再是死气沉沉。
春杏和秋月开始小声讨论明天去哪里找干草,那三个太监在商量怎么清理那口锅,张嬷嬷则在琢磨明天该怎么跟送泔水的太监套话。
昏黄的油灯被点亮,是张嬷嬷从角落里找出来的,只剩下小半盏油,火苗微弱,却在这黑暗的冷宫里,点亮了一点微光。
沈清弦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无数的困难——内务府的刁难,其他宫人的争抢,寒冬的考验……但她不怕。
她曾经能用一口二手铁锅,让倒闭的餐厅起死回生;现在,她也能用这口破锅,带着这群绝境中的人,在冷宫里,撕出一条生路。
夜色渐深,殿内的讨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大家都累了,靠在墙角慢慢睡去。只有沈清弦,还醒着,她看着墙角那口破锅,眼神里满是光芒。
明天,寅时末,送泔水的太监会来。
那将是他们绝地反击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