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弦落水后,府衙的差役来过好几回,询问她落水当夜的情况。
李弦当然假装柔弱,哭得梨花带雨,想也没想就把脏水往大房二房上泼,“昏迷之前,我听到那杀手说:‘要怪就怪你的好亲戚!是他们给了我钱让我来杀了你!好谋夺你爹娘留下的家产!’”
“我和那人边打边吵,杀手说我虽然是个痴呆,却还有几分姿色,伯父婶娘们本来想把我与小妹嫁掉换笔钱,谁想我与小妹不听话,只能杀掉我们姐妹一了百了,好霸占我爹娘留下的财产。”
差役信没信李弦不知道,但负责问话的差役沉默了好半晌,才呵呵笑了一下,“这杀手话还挺密集哈,泄露的东西真多。”
李弦点头:“可不是,他一定可怜我当了这么多年傻子,想让我死个明白。多好的人呀,这就是善啊。”
“……”
那天后,府衙差役再也没来过,但福伯告诉了她另外一件事。
“少夫人在府衙待了快二十年,如今供职的人里,大多都是少夫人的手下。不过您放心,您与少夫人容貌,也就只有五六分相似。”福伯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李弦:“……”
难怪她哭的时候,差役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对不起阿娘!不孝女破坏了您在下属心目中的威严形象!
仙仙和奶娘在一旁笑翻。
李弦问:“那我那些胡说八道怎么办?”
福伯说:“他们是你娘带出来的人,会选择性相信和遗忘的。”
李弦:“……”
牛。
这就是潜规则吧。
李弦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爹娘去世一年多,亲戚只敢阴谋算计她家的东西,却一直没有撕破脸,家里的房子、田地,甚至明面上的财物,竟然还能保留下来大半。
因为他们在上面有人啊!
*
接连数日,李家大房二房的人都没送东西回来,李弦现在底气足,决定自己上门去要。
正准备去街上雇几个闲汉时,隔壁小院的孩子带来了一个新消息。
小姑娘背着斜跨在肩的小书包,人还未进门,打招呼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来,“弦姐姐!仙仙!我刚路过府衙,我哥让我回来告诉你们,你们大伯二伯去府衙告状了!”
李弦:“啊?”她还没动手,对方先去告状了?
她看向福伯,“他们已经没有底线到这种程度了?”
福伯摇头,“大少爷二少爷两家人是心坏,脑子还没坏掉。”
“告我打人呢?”
“告您打人解决不了他们最紧迫的问题。”
李弦好奇问:“他们最紧迫的是什么问题?”
福伯:“他们穷。”
“……”真是天大的问题!
隔壁小孩风风火火跑进来,将府衙刚发生的事说了,大房二房不是告她,而是状告另外一户姓郑的人家。
李弦感觉莫名其妙,看向福伯和奶娘,“这谁?”
原主记忆中没这号人物啊。
福伯和奶娘脸色也不好看,奶娘说:“老爷夫人在世时,郑家几次上门求亲,承诺会照顾好大姑娘,绝不嫌弃姑娘。但老爷夫人无意将大姑娘许配人家,便推说让孩子们自己相处看看,其实您与郑家连口头婚约都不算,也压根没有婚书。”
……哈?原主还有门亲事呢?
“这个郑家门庭如何,在阿爹阿娘去世后关照过咱们家吗?”
周围陷入诡异的沉默。
李弦就懂了。
门庭好不好另说,但家里落难时对方肯定袖手旁观了。而今次隔壁邻居带来的消息,就是李家大房二房状告郑家暗中陷害、借刀杀人、落井下石。
仙仙小心翼翼偷看李弦表情,拉拉李弦的衣袖,“阿爹阿娘说了,他们在的时候,他们照顾阿姐。他们要是不在了,仙仙照顾阿姐。仙仙答应阿爹阿娘了,阿姐不要因为别人难过!”
李弦摸摸小妹的脑袋,“阿姐不难过,仙仙真好。”
见奶娘欲言又止,似乎有其他话要说,李弦往报信的小姑娘挎包里塞了一把糖、两个橘子,“谢谢你来告诉我。”
小姑娘也很有眼力见,挥挥手离去:“我哥让你们去府衙外看戏呢。我先走了,迟了怕占不到位置,你们也赶紧来哦!”
等小女孩跑走,李弦看向奶娘,“我们和郑家还有其他纠纷吗?”
奶娘面露难堪之色:“这一年时间中,家里不少人都被大房二房打发走了,最难的时候,我、我和福伯求到过郑家门上,想要他们与大姑娘落实了婚约……”
李弦:“他们给你们脸色看了?”
奶娘气呼呼道:“连门都没开,人都没见着!”
人走茶凉,世情如此。但郑家人的行为也没有触犯任何律法条纹,你拿这种人无可奈何,顶多骂上几句。
李弦道:“以后不和这家人来往就是。”
奶娘闷闷点头,“都听大姑娘的。”
李弦抱起仙仙,招呼福伯和奶娘,“走吧!咱们也去府衙看看热闹!”
一行四人行过春水巷,经葱茏小径出了桂花坊,由官道往前走至一处开阔广场,便看到一座恢弘的建筑坐落于眼前。
这便是长安府的府衙。
衙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李弦在人群中看到了隔壁小姑娘,小姑娘占了个好位置,仙仙冲她挥手,但小姑娘一心扑在府衙内的大戏上,没有察觉到别人在冲她打招呼。
李弦等四人来得迟,只能勉强在人群中找了个大概能看清堂内情况的位置。
堂上戏码已演到一半,李弦的大伯、二伯站在堂中,摆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被他指控的郑家老爷也被差役拿来,正满脸怒容站在堂侧,指着大老爷怒骂,“我郑家与李大夫素来交好,怎会谋害友人后人?休要往我家身上泼脏水!明明是你们谋财害命,畜生不如!”
“大人!”李家大老爷浮夸地扯着嗓子,“那是我三弟夫妇留下的孩子,我们做长辈的心疼还来不及,怎会加害?是郑家的人做的!郑家嫌我家弦儿有痴症,不愿履行婚约,又怕退亲坏了名声,便暗中威逼利诱,让我们配合他们行事!”
二老爷在一旁连连点头,“对!郑家管事亲口所言,说只要解决了弦儿这个麻烦,就给我们大笔钱财,还要与我家合作布匹生意,让我家重回巅峰时代。”
“他郑家势大,豪奴数百,我们不敢直接反抗,只好假意顺从,想着先虚与委蛇,再找机会揭发他们!谁知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三弟的家资也的确不少……”
大老爷连忙阻止二老爷继续说癫话,“如今弦儿大难不死,我们心里是又悔又怕,思来想去,不能再让郑家这等狼子野心之徒逍遥法外,特来向大人坦白!我们……我们这也是戴罪立功啊!”
他二人唱作俱佳,试图将自己塑造成被胁迫后软弱退缩、但最终选择大义灭亲的卧底。
郑家老爷自然不肯,扑上去就与二人撕打在一处。
堂上端坐的府官面容严肃,锐利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停在李家两位老爷身上,“哦?你二人既早知郑家阴谋,为何不在李弦落水前报官?又为何在李弦清醒后仍试图强占其家产,甚至派家丁上门威逼?”
这问题直接戳破了他们忍辱负重的谎言。
李大老爷冷汗一下就下来了,支吾道:“这……这是因为……郑家看得紧,我们找不到机会……”
李二老爷忙补充:“至于家产……那、那是我们怕打草惊蛇,故意做出的姿态,迷惑郑家的!”
郑家老爷在一旁气得跳脚:“放屁!你们放屁!你们自己买凶杀人,事迹败露,反而来攀诬我郑家!”
他转向府官,拱手道,“大人!李家大房二房素行不良,街坊邻里皆有耳闻。他们对我家的指控纯属捏造啊大人!至于两家婚约,更有曲折内情!大人容禀!”
府官大人:“说来。”
郑家老爷道:“我家确实多次上门求亲,想让犬子与大姑娘成亲以报李大夫之恩,可李大夫品性高洁,并不愿挟恩图报,多次拒绝婚约!此事只需请李大夫府中家仆或邻居一问便知啊大人!”
府衙外看戏的人群中,不少都是桂花坊的住户,都不必府官大人差人去李家寻人问话,人群中便有热心人扬声道:
“大人,在下便是春水巷中住户!郑家人所说不假!”
“草民也住桂花坊!草民也能作证!郑家不仅多次求娶,还隔三差五便要上门跪舔呢!殷勤如同哈巴狗!”
“但李大夫掐指一算,算到了他与夫人过世后,郑家人一年来不了家中一次,这才连连拒绝把女儿嫁过去!”
“对对对!白眼狼谁嫁谁恶心心!”
“……”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直把郑家老爷挤兑得老脸通红,最后抬起衣袖挡住脸背过了身去!
公堂内外上吵得不可开交。
*
李弦看着这场闹剧,人都要麻了。
她本想快些拿回财产,与李家彻底断绝关系,带着妹妹安生过日子,实在没想到大房二房为了不还钱,会无耻到攀诬别人。
她往大房二房身上泼买凶杀人的脏水那是猜测,没想到还真是他们做的……
不拿回东西绝对不行!
仙仙也抱着李弦的脖子看得津津有味,小丫头贴近李弦耳边,小声问:“阿姐,他们谁说的是真的?”
李弦捏捏妹妹的脸蛋,笑眯眯地低声道:“伯伯们想抢东西也是真,郑家不想娶我这个傻子也是真。”
福伯在一旁低声道:“大少爷二少爷这招祸水东引虽险,但若能搅浑水,拖延府衙决断时间,他们也能暂时得到喘息。只这谎言太过拙劣,怕是糊弄不了府官大人。”
长安府的这任府官并不是糊涂人。
隔着人群,李弦看向了那位手握长安府一府权柄的大人,她大约五十出头年纪,鬓角生有几缕白发,面容上辨不出息怒。多年身居上位,让这位府官大人身上威势极重。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弦就是感觉这位大人……好像也在看戏……
府官大人等吵得差不多了,才假意恼怒,一拍惊堂木,“公堂上岂容尔等喧哗!给本府闭嘴!”
“来人!将李大李二拿下!杖打五十大板!清点二人府上财物,将李家三老爷的财物归还,还不上便以物相抵。若有拖欠,女眷下狱、男丁流放!”
李家两位老爷都是一愣,怎么会这样!他们不就是为了赖账才来告状的吗!怎么到最后不仅要还钱还得挨打?
那他们来告这个状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更丢脸吗?
但无人理会他们的“冤枉”,两位老爷哭爹喊娘地被拖下去开始打板子。
郑家老爷正自得意,不料对上府官大人锐利的双眼,他即刻收起眼中的幸灾乐祸。
但已来不及,府官冷哼一声,“郑氏同样杖打五十,罚银一万,并青云书院外一家铺面,一道赔付给李大夫家中遗孤。来!即刻行刑!”
郑家老爷脑袋嗡了一下,乐极生悲后一声长嚎:“冤枉啊大人!这是为何啊!草民什么也没做啊!”
被拖下去后,郑老爷一边挨打一边发出倔强的哀嚎:“草民不服!求大人给个说法!让草民死个明白!”
“我大周律法上刑士族下罚庶民,然刑律之外仍有伦常道德。郑氏,李氏夫妇逝世后左邻右舍尚知维护老弱病小,你深受李氏夫妇恩情,却对恩人遗孤见死不救。”
“你说你什么都不曾做过?需知,你什么都不做才是忘恩负义。”
府官大人起身,她的视线落在围观百姓中,“本府不喜治下出伤风败俗之案,但本府随时欢迎诸位亲来本府面前耍小聪明。”
府官双手往后一背,悠悠然走了。
“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