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花坊,春水巷。
往里走到底,院中桂花树攀出墙头的那间院子,就是李氏三房,李纯生李大夫的家。
也是如今已关闭一年多,但曾在十里八乡薄有名气的——“不羡仙药铺”。
自从李大夫与夫人双双故去,不羡仙药铺就不再开张,李家夫妇留下的一双女公子只生活在后院,由二三家仆服侍照顾。
近月余,李家大房二房的亲戚时常上门来探望痛失双亲的两位侄女。
说是探望,实际每次都不空手离去。
可怜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大姑娘虽然天生神力,却心智不全,宛如稚童。二姑娘虽然机灵,却只有六岁,是真稚童。
而家仆即便有心相护,却笨口拙舌,一旦有所冒犯,便会被冠上“刁奴有意侵占主家私产”的罪名或赶走或发卖。
如今,药铺的学徒、帮佣几乎散尽,若非大姑娘在二姑娘示意下,几次将居心叵测的亲戚打出去,连二三家仆也留不下。
老弱病小如此勉力支撑着,着实令左邻右舍动容,但众人私下有所讨论,一致认为,李家那群等着吃绝户的亲戚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果不其然,这一日还是出了事。
“阿姐——你不要死啊——”
陷入沉睡中春水巷被一道嘹亮的哭啼声惊醒,不少人家纷纷亮起灯火,左邻右舍批衣而出,查看发生了何事。
只见幽静河畔正站了几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人群中,一位少女躺在地上,紧闭双眼,似是刚从水中捞上来。
有眼睛亮的人认出来,“哎哟,那不是李大夫家的大姑娘吗!”
随着这人的出声,不少与李大夫家有旧的人家提灯朝河畔走去。
“过去看看。”
巷口,一前一后两人正脚步匆匆赶来。
前面一人一边提灯照路,一边开口:“让让!都让让!让素问先生先过!”
众人不约而同让开路。
就见一位青衫女子快步走到昏迷不醒的少女身边,先是探了探鼻息,接着扒开眼皮看了看,继而伸手搭在少女的脉上。
众人一时雅雀无声,不敢耽误素问先生救人,却也没有离去。
“有救。”素问先生开口道:“我先用内力帮她驱散体内的寒意。”
青衫女子抱起少女,一脚踹开紧闭大门的药铺,将人放在长塌上后盘腿坐好。她一只手手心抵在少女后背,另一只手扶着少女肩膀稳固身形。
随着内力缓缓输入少女体内,少女雪白的小脸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而为少女紧急治疗的素问先生,在感受到少女的内息情况时,竟一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多久,素问先生收了手,将少女放平躺下。
一直在旁眼泪汪汪守着的女童立刻跑到阿姐身边,紧紧抓住阿姐的手,“阿姐?阿姐?”
素问先生怜惜道:“等我抓服药给你阿姐服下后,她才会醒。”
爹娘在世时,家中本就是做济世救人之事的,女童虽年幼却也知晓救治过程,听素问先生这样说,稍稍安心,随即对着素问先生一礼,“多谢先生相助!仙仙绝不忘先生大恩,日后定当好好报答!”
“举手之劳而已。”素问先生伸手,揉揉小女童的头,“先别急着给你阿姐换衣服,估摸不久后衙役就该来问案了,或许能在你阿姐身上查到些线索。”
女童擦擦眼泪,重重点头,“仙仙知道了!”
还哭得满脸眼泪的女童已经开始指挥着家仆们烧水、泡茶、擦桌擦椅,出去请今夜救命的恩人进来用些茶水点心,一个个道谢。
众人见她这样乖巧懂事,又怜惜她不过六岁年纪便要支撑门楣,都帮忙着张罗起来。
按素问先生的性子,她是不爱管这些的,可看着小的这个忙前忙后,大的那个又昏迷不醒,一时也略生出一二分怜惜,到底没有立刻离去。
素问先生走到积了些许灰尘的柜台前,抽出装药的格子,开始配药。
软筋散、迷香,还受了不轻的内伤。
看起来像魔教的手笔,否则以李大夫这位大姑娘的武学天赋,就算没有脑子,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也不知夜巡的队伍能不能抓到人。
*
外面如何闹翻天,李弦都不知道,她还在昏迷中。
她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周围有人来来去去,耳畔响起无数道声音,但有个柔软温暖的小身体一直搂着她,不停地在她耳边喊她:“阿姐。”
她无法睁开眼,意识沉浮间,她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记忆在冰冷的水底翻涌,上一秒,她还身处现代的同行交流大会,一转身就看到爆炸的火光。下一秒,便位于古色古香的房间,看到面目模糊的“父亲”躺在床上,对她临终殷切叮嘱。
“弦儿,以后要听妹妹的话……”
无数记忆纷至沓来,涌入脑海,而记忆的最后,定格在一片漆黑的、冰冷的水底。
她沉沉地下坠,微微张开眼睛,看到了一双朝她伸来的、带着薄茧的手。
……
李弦睁开眼睛,猛地坐起。
一时无法分辨自己是身处现代、被无良同行连累,死在爆炸中的李弦,还是痴呆了十余年、懵懂天真、被人抛入水中的李弦。
她坐在寂静的房间中,鼻尖闻着淡淡的安神香,身上穿着干净的衣裙,手中抚着半新不旧的被褥,安静地消化着两世记忆。
忽的,外间传来一阵喧哗。
“好你个狗奴!我们李家的事几时轮到你们这些下人做主?”
一个尖利的女声几乎穿透门板,“弦儿就是被你们这群狗奴害成这样的!如今她快死了,我们做长辈的总得替她操办后事!”
听着外面的动静,李弦眼神一冷。
在原主的记忆里,就属李家二房的婶娘周凤花搬走家中物件时最是“勤快”。
她掀被下床,推开房门。
院中,周凤花叉腰指着挡在身前的福伯骂:“老东西,你再拦我试试?信不信我立刻发卖了你!”
她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显然是有备而来。
周凤花:“来啊,还愣着做什么!把二姑娘抱过来,再把这两个狗奴抓了发卖!”
一部分家丁们去抓福伯与奶娘,剩下的家丁则去抓仙仙。
福伯和奶娘一个年纪大了,一个本来就不擅拳脚,哪里抵得过豪横的家丁?没跑几步路就被压着跪在地上。
福伯满面怒气:“周凤花!三少爷在世时对你们不薄,他与少夫人才走不过一年,你便如此欺负小主人,传出去你不怕人千夫所指吗?”
周凤花呵呵一笑,得意洋洋:“懒得与你个老狗奴计较。捆了他们堵住嘴,立即送去牙行卖掉!”
家丁得到命令,拿出粗绳捆绑福伯与奶娘,被家丁抓在手中的仙仙哭喊起来:“放开福伯!放开奶娘!”
仙仙一口咬在家丁手上,家丁吃痛,手一甩,将仙仙甩飞在地。
“二姑娘!”奶娘挣扎要过去。
仙仙摔在地,滚了几圈,手心与膝盖都磨破了皮,但她没哭,双眼含泪恶狠狠看着周凤花,“我不会和你们走的!”
但区区六岁稚子的愤怒,周凤花又怎会放在心上?
院中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李弦已走过垂花门。
她一脚踹飞背对着她的家丁,那家丁摔在正捆绑福伯和奶娘的家丁身上,几人摔成一团,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谁?”周凤花猛地回头。
“二婶。”李弦开口,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却依然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她缓步走下台阶,“带着家丁闯进我家,口口声声说要发卖我家仆人,还对我小妹动手,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死了?”
李弦走到周凤花面前,明明面色苍白,一副病弱模样,气势上却压得周凤花喘不过气。
周凤花与带来的家丁下意识都往后退了一步,特别是家丁们,他们都跟着周凤花来过李三大夫家,也没少被这位天生神力的大姑娘“扔来扔去”!
这次敢动手,也是因为二夫人笃定三房这位大姑娘快死了。
但现在这算什么?
傻子不仅没死,她还清醒了?!
周凤花也不是个瞎的,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满心震惊,李弦怎么还没死?
那外头传的那些是什么?
但眼下更让她惊讶的事发生了,周凤花强压下心头的震动,颤声问出:“你、你清醒了?”
这句话仿佛平地惊雷,炸醒了院里院外所有人。
挣脱掉绳索后赶紧将二姑娘护在怀中的奶娘抬头,将将站起来的福伯动作也顿住,老眼圆睁。
天娘啊,他们伺候大姑娘十六年,从未听过她如此条理清晰地说话!
连仙仙都一时呆呆地看着李弦:“阿姐……?”
院外潜伏着的其他人:“……”真的假的?
对上小妹不安的眼神,李弦神色稍显柔和,对小妹招招手:“仙仙,过来阿姐这边。”
小丫头一愣,只犹豫一瞬,突然“哇”地哭出来,像只小炮弹冲进阿姐怀里:“阿姐!”
李弦稳稳接住小妹,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个动作让奶娘直接捂住嘴,眼泪直流。
情况不言而喻,一旁强自镇定的周凤花勉强挤出个笑:“弦儿醒了就好!二婶也是担心你,特意带了人来照顾你……”
“照顾我?我没见过这种照顾方式。”李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以往我痴傻,仙仙年幼,不得不由你们‘照顾’。如今我既醒了,以后我家中的事就不劳二婶费心了。”
周凤花被她的目光慑住,色厉内荏道:“弦儿,你怎么这样跟二婶说话?我怎么说也是你长辈吧?”
李弦轻笑一声,忽地伸手抓住周凤花。
周凤花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抡圆了甩出去,“砰”地一声砸在院墙上,软软滑落。
“啊——”周凤花痛呼。
“你带的狗摔了我小妹,我也摔你作为回报,不过分吧?”
周凤花哪儿受过这等气,一时急火攻心,想也不想便道:“抓起来!都抓起来!”
她带来的家丁这时也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李弦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