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杞安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略点了下头。
他将杯子里的温茶喝尽,才勉强将涩味压下去,不过口中仍残存几丝苦意。
宋时薇见他还蹙着眉,转身道:“妾身去取蜜饯来。”
她没喝过坐胎的药,不知味道如何,不过闻起来便十分酸涩,谢杞安虽不怕苦,但也谈不上不喜欢,毕竟谁会喜欢又苦又涩的东西,对方平白替她遭罪,宋时薇心中过意不去,急急将装着蜜饯的罐子取来。
结果才刚打开盖子,徐夫人便回来了。
徐夫人见药碗空了,女儿又抱着蜜饯罐子,不由笑了起来:“知道你怕苦,特意叫人放这儿的,快吃一个压压味道。”
宋时薇听话地吃了一口,杏肉在腮边撑起,她用舌尖抵了抵,又挑了个大的递到一旁:“不算太甜,大人尝尝?”
谢杞安看着递到跟前的果脯,暗黄色的杏肉被她手指轻轻捏着,指腹上沾到了一点白色的糖霜,看着极甜。
他呼吸滞了一息,垂首咬了上去。
宋时薇手指轻轻抖了下,她只是想他将杏肉接过去,毕竟这会儿再去取小碟来太耽搁了,她没想过他会直接咬上来,倒像是她一开始就打算喂他一般。
谢杞安没有碰到她的手指,薄唇擦着指腹而过。
他含着杏肉,嗓音含糊:“很甜。”
宋时薇正用帕子擦着指尖的糖霜,闻言顿了下,听对方又道:“却也合口。”
她笑了笑:“大人觉得合口便好。”
说完便岔开了话头,问母亲:“怎么不见那位旧识?”
徐夫人这才想起来自己原先要说的话,赶紧道:“真是奇了怪了,我过去时根本没见到人,连下人都说没什么旧识来过。”
徐夫人忍不住蹙了下眉,猜道:“会不会遇上什么急事没来得及留书?”
谢杞安适时接话:“许是什么不轨之人,心虚走了。”
徐夫人细想了一番,信了这说词。
即便当真是宋府的旧识,宋家出事后,也早就不相往来了,后来女儿嫁给谢杞安,那些人想着重修旧好,她闭门不见,全都拒绝了。
徐夫人小叹了口气:“不想这事儿了。”
说完招呼两人去用早膳。
早膳后,谢杞安去外书房接着处理政务。
眼下虽说休沐,但南山围场的事还未有定论,如若不时刻盯着,恐怕会节外生枝,况且安插下去棋子也该动起来了。
一整个白日,谢杞安都待在外书房,将事情一条条吩咐下去,等处理完后,日头已经落下来了。
他抬手在眉心捏了下,阖眼唤道:“来人,掌灯。”
几息后,有人从外进来,轻手轻脚地将桌案上的一盏烛灯点亮,却迟迟不见出去的声音。
谢杞安抬眼,在看到桌前站着的人后,神色闪过一瞬讶异,随即又恢复如常,他开口问道:“夫人怎么来了?”
宋时薇道:“快用晚膳了。”
这种小事本应下人来唤,但她得在母亲面前表现得亲近些。
谢杞安闻言点了下头,声音有些冷淡:“夫人先去,我随后就到。”
他处理了一日事务,总有松懈疲累的时候,南山围场的事并不好平衡,几位皇子皆想借机夺取权势,全部都按下去并不容易,还需几番衡量,但他不想在宋时薇面前表现出来,她不需要看到他力不从心的样子。
若是放在平日,宋时薇便点头应了。
不过眼下在宋府,她若是和谢杞安一前一后去饭厅,母亲免不了要多问。
她没顺着应下,只道:“我在这儿等大人。”
谢杞安朝她看去,眸子里微光闪了闪,他知道她留在这的原因,却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谢杞安闭了闭眼,按下心口的悸动。
他道:“过来。”
宋时薇依言走了过去,纤长乌浓的眼帘轻轻在他面上扫过:“大人有事?”
谢杞安并没有事,他只想宋时薇离得近些,对方身上那股清浅的香气能安抚他神魂,哪怕再疲累困窘,他也能恢复过来。
他微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陪母亲在园子里听了几出戏。”
“什么戏?”
宋时薇怔了一下,谢杞安不会过问这些,对场戏听曲一事也从无兴致,她略想了下,猜他大抵是处理了一日公务,精神太过紧绷,想要缓和一二,便挑着简单的说了说。
待说完,她问道:“秋夕回宋府小住可是耽误大人的事了?要不要紧?”
顿了下又道:“若是不便,我与母亲说一声,明日就回。”
她语调温和,并无抱怨,只是在单纯地问他。
谢杞安:“不耽误。”
在何处处理事务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看向面前之人,说道:“你若是想留在宋府长住,我亦可以陪同。”
宋时薇不想,若只她一个人,她倒是愿意常回来陪一陪母亲,但谢杞安也在的话,她还要在母亲面前演一出情深意重,恩爱无比的戏码,太过劳心。
她没多考虑,便摇头拒绝了。
谢杞安不意外,起身朝她伸手:“走吧,别叫母亲等着。”
晚膳之后,月亮终于出来了。
宋时薇并着谢杞安一起陪徐夫人在园子里赏月。
桌上摆着清酒,徐夫人喝了一盅便借口头晕犯困,扶着婢女走了。
月色溶溶,赏月的高台上点了炭盆,暖意熏得人周身舒畅,连指尖都沾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宋时薇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园子里有当值的下人,母亲明日必然要问她与谢杞安何时走的,至少要再待上半个时辰。
她倒了杯酒,端在手中浅酌,十六的月亮犹如银盘,圆满又漂亮。
旁边传来响动,她转头看去,就见谢杞安起身欲走,她来不及深想,伸手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腕。
只一碰又松开。
她对上谢杞安看来的视线,轻言道:“劳烦大人陪陪妾身。”
谢杞安看了她片刻:“我没有要走。”
他去高台的一侧拿了薄毯,盖在她身上,俯身靠近时,手腕间被握过的那一圈肌肤在升温发烫,每一寸都在叫嚣继续贴近。
他压住蠢蠢欲动的欲念,不动声色地为她盖好,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低哑:“夜间风凉,当心受寒。”
宋时薇道了声谢,她喝了酒,并不觉得冷,却也没拒绝。
“大人不冷吗?”
她刚问完,对方抚平薄毯的动作便顿了下,过了几息才答:“不冷。”
宋时薇点了点头,又添了些酒。
待喝到一半时,忽然开口道:“小时候我和哥哥得空便会来园子里玩。”
“那时候过于顽皮,我和哥哥两个人常惹得父亲生气,就连母亲那样温婉的人,也被我们气到过好几回。”
“有一次玩闹时,我们不小心把母亲的花架弄坏了,上面的一盆独杆牡丹摔了个粉碎,哥哥信誓旦旦说要一个人将事情扛过去,结果挨了一顿板子后立刻就后悔了。”
说到这儿,宋时薇弯眼笑了起来,素来清浅的眸子多了几分神采。
她笑道:“之后事情败露,被罚一块儿抄书,哥哥被罚了双倍,父亲说他一点男子汉的担当都没有。”
“从那后,哥哥便没再让我受过委屈,无论什么事都护在我身前。”
谢杞安知道她有些醉了,否则不会同他说这么多话,大概是在宋府的缘故,今夜月色又正好,所以格外容易醉些。
他手腕搁在长椅的扶手上,指节轻叩,问道:“只你们两个人吗?”
“什么?”
“在园子玩闹的只有你和兄长吗?”
他问完这句,许久未等到回答,转头去看,就见宋时薇垂了眼帘,原先那点笑意早消失不见,只剩涩意。
“还有陆询。”
“不过后来年岁稍长,我就不同他们一起疯闹了,再之后哥哥和陆询去国子监上学,我在家中念书,母亲说园子里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谢杞安听她说这些旧事,听到最后,声音愈发轻了。
酒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偏头望去,方才还在说话的人,不知何时睡着了。
月色溶溶,清辉洒在那张的脸上,尽是光华。
他起身,准备抱她回去,只是还未碰到她,宋时薇便动了动,口中轻喃了一声:“哥哥。”
顿了下,又道:“陆询。”
谢杞安呼吸陡然错顿开来,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面上,翻滚出大片阴霾。
他背对着月光,满脸阴沉可怖,像是被骤然揭开人皮的凶兽,喘着一声声催魂夺命的粗气,平日里伪装出来的假面褪去,露出内里的幽沉阴森,若宋时薇此刻清醒,定然会被吓到。
他攥紧指骨,骨节处发出一声噼啪的响动,他想将宋时薇晃醒,让她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又想逼她答应忘了旁人,从今往后只能记住一个。
晦涩难言的念头从脑中飞快闪过,只几息功夫,便连借口也想好了,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动。
他将宋时薇打横抱起,往小院走去。
她醉了,说的话不能当真。
他可以当做没有听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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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