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间,二人已至一座深山宅院。
琉璃青瓦黯淡落灰,楼外枝杈横生,院中落叶杂草已被清扫干净,点上新灯。除了院外满目金黄梧桐,院中另有几座遮天老树,可供数人环抱的树干崎岖斑驳,却都生着青翠的松枝。
洛凕在一座苍松下停留片刻,伸手抚过粗糙树皮,一时心生感叹:“居然还留在这。”
“老夫人还在时,特地派遣下人仔细看护。”壬才同样看去,说道,“柏氏虽已没落,但其千年攒下的底蕴不可一概而论,栖梧庄既然接手,理当妥善保管。”
“……老夫人有心了。”洛凕收回手,往前走去。
窗下烛火昏暗,足以照亮琳琅满目的书卷画册与其上崖松图腾。即便再无人问津,书架间也不见落下蛛网灰尘,似才经整理一般崭新如初。
“壬定天不屑管这些,就干脆落了锁。这些年没人再进过这里,几乎荒废。”壬才领着洛凕往深处去,一边说道,“蛇妖冒名一事传出去后,栖梧庄不免动荡,还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义父回来了,如今藏在柏家书院正好。”
说罢,他停在一扇两人高的朴素大门前,门上是各占半圆的松纹。
他轻叩几下,而后推开门,让到一旁。
门后同样是满地满墙的书,较之外面更为敞亮。横竖十来步宽的方形课室,草草撤去课桌、放下竹帘,摆上床榻矮案和些常见物什,便改作一处临时居所。
而壬青灼正盘坐中央,闭眼小憩。
那身遮掩用的黑袍已经换去,一身劲装干净利落,梧桐印于白衣,能依稀看出些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那乱糟糟的头发也不太熟练地扎了条小辫,虽还是把脸遮了大半,有意无意挡着那只苍白的左眼,但至少比之前整齐许多。
“那只手。”洛凕径直朝人走去,问道,“也是在涸渊弄成这样的?”
壬青灼闻言睁眼,又顺洛凕的视线看向自己放在膝上的左手,微微点了下头。
那只手漆黑干瘦,生着利爪,不似活人。
在栖梧观中洛凕便有些诧异。壬青灼手中那柄黑剑正由瘴气所聚,而其来源便是这只奇异的左手。虽被瘴气浸染得已然非人,可壬青灼居然能随心操控。再观那些纹路,多年下来竟已没了来自瘴气的凶躁,仿佛被驯服的恶兽,依顺地攀附在壬青灼身上。
这是连洛凕都闻所未闻的怪事。
“柳幽遥说这些瘴气非但没有化作心魔,反而连通了被侵蚀的经脉。”壬青灼随后开口解释道,“与我共生,为我所用。”
“我还以为我该见的都见过,也算是让我开了眼。”洛凕不觉生分似的,就着壬青灼面前的矮案在对侧席地坐下,“你见了我没别的疑问,看来是他都与你说过。”
否则他壬月仪站在面前,壬青灼怎能忍住不替李寒山寻仇,还反过来帮忙。
“怨债有主。”壬青灼只道。
“你当年是如何知道的?”洛凕便问。
却似被提及痛处,壬青灼紧接沉默下去,再而攥紧了膝上衣袍。
“……我和那些欺辱他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再开口时,语气中是懊悔万分。
“李念卿拿他试升仙邪术,把他关在囚楼深处凌辱,我却毫不知情。他拿我当至亲好友,我却……”
——
夜色正黑,恰逢雨夜瓢泼。雨声敲击着门窗,却打不破屋中死寂。风穿不过心虚般紧闭的窗户,于是任外头灯笼飘摇明灭,屋中烛火始终平稳如定格。
然而这平稳并非宁静,一如立于桌沿的烛台一般,仅轻轻一碰便会随之倾倒。薄可透光的窗纱床幔任如何也遮不住光,一如纸包不住火,将最后一丝烟也散尽在灰尘里。
“……滚出去。”
“寒山,我——”
“滚出去。”
皱作一团的床褥间满是难以言说的痕迹,将冲动情急铺了开来,一片狼藉。床头缩膝而坐的人皮肤苍白,身上裹着单薄的外袍,似是极力想遮住什么,指尖都攥得发青。
床边不远是早就被推开的另一人,身上匆匆套着尚未整理的衣裳,发丝也凌乱散着,眼中满是不知所措。
李寒山只是将头埋进臂弯,紧绷的肩膀微微颤抖。
*
自那天起,李寒山再没有来找过他。
壬青灼本想寻人道歉,自幼的交情,他至少想争取还能互为友人。可李寒山从来避着他,更何况两家本就相隔甚远,除了偶尔能在师父那里碰上面,连话也是说不上的。
日复一日,这般心结积在胸中,他哪里放得下。便趁一日李寒山终于又来栖梧庄,相继告别了壬月仪后,他偷偷跟在后面,想找机会把话说开。
却见李寒山径直往囚楼的方向去了。
壬青灼只觉诧异。又见那门前守卫竟对李寒山丝毫不作阻拦,静候半晌,他自己便也上前去,却被拦下。
“少庄主。”守卫恭敬道,“天师有令,此地危险,万不可让您不踏入。”
心存疑虑之时,壬青灼正要开口,却听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你真要去?”
他回过头,只见他那师父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语气比之询问更似劝诫。半张面具下神色不明,叫他看不出想法。
而后壬月仪只一挥袖,守卫便让开了路。
*
囚楼中少有烛火,一片昏暗间只身一人,只听得见脚步和心跳。
一层接一层的阶梯往下延伸,壬青灼仿佛踏入幻境,好像自己便是这囚楼中被关押的一员,喘不过气,却也不得不继续探寻。
他从没来过这里,庄中少有人提及这处地方。下人侍从偶有谈到,也皆道无需少庄主操心。他年少时也曾好奇来过,只是戒备森严,触不到门边便被制止,只道其中凶险。
所以他才想不明白,李寒山为何能随意进出此地。
走了许久,他终于能望见些什么。
那应是囚楼的底端,一片漆黑。却并非没有光照,而是苍白火炬下布满黑色的怪异纹路。再不及他多看,他紧接便望见李寒山就在下方不远,正踏下最后一级台阶。
壬青灼正要出声叫住,又很快屏了息。那昏暗的底端,原是围满了人的,皆是黑袍,皆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李寒山朝人群走去,那些人便让开了路。直到那单薄的人走上三层圆台,至那祭台前,一切只有死寂。
随后所见,只叫壬青灼睁大了眼睛,心中仅剩愕然。
他看见李寒山伸手探向领口,缓慢褪下衣袍,直至□□,而后转过身,坐上那方正能容一人躺下的祭台。从始至终,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习以为常,死气沉沉。
苍白皮肤上满是淤青伤痕,像指甲嵌出的,或是刀剜般的痕迹,同他那天见到的根本不一样。
人群接连朝祭坛上走去,袍下寒光闪烁。
壬青灼紧咬着牙关,对眼前所见既是愤慨,亦是不可置信。他竟对栖梧庄中的这些一无所知,就连壬月仪也……
“你想救他吗?那小青灼可要抓紧啦。”
一个声音幽幽从他耳边传来,叫他猛然回过头去。李念卿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笑着朝他歪了歪头。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天真活泼,此刻在壬青灼耳中却令他如陷寒潭。
“趁他还能来到这里,用自己换你此生无忧。”
——
“……所以你想救他。”洛凕垂眸道。
“否则我无颜再去见他。”壬青灼沙哑的声音沉了下去,似追悔莫及,又似是愤恨。
洛凕叹息之间,却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生死未卜的三十多年,壬青灼一直在寻找所谓的天昙。独自跋涉于山河远途,乃至涸渊也要搏命一闯,不惜承受长达数年的瘴气侵蚀,哪怕经脉修为被搅成一团乱麻,变得不人不鬼。
若是赎罪,也不过于此了,可真正有罪的另有其人。
他放任壬青灼进入囚楼时不可能没有想过,也不可能想不到壬青灼会为此付出什么。到头来,整个栖梧庄,竟都没落在他的手上,毁于他漠不关心。而他甚至直到如今,连自己都不记得,还有多少是因他那时不屑而被忘却的。
洛凕沉默许久,也只能暂且将烦杂心绪抛去,转而道:“壬才说,你有事要告诉我。”
壬青灼仍半低着头,闻言便也答道:“……是关于涸渊。”
洛凕点头示意继续。
“我到涸渊深处时早就精疲力尽,本该走不出去。”
壬青灼眉头微微皱起,仔细回忆着。
“但我遇到了两个人。”
——
他早已无暇去惊叹花海的惊艳。
那看似轻盈的白纱帘每一层都重如磐石。越走过一层,便越将其后早已空无一物的事实摆在他面前,每一步都在将他推入绝望之中。久经奔波苦寻,涸渊深处并没有那传闻中的天昙。可他的身躯已被瘴气弄得残破不堪,无法再支撑他离开这片洁白的花海。
意识模糊间,壬青灼看见两道人影走来。
除却青蓝与火红慢悠悠地走入帘中,他看不清其它。但涸渊之下生灵死寂,这二人又怎会是寻常人。
“好小子,一个凡人能跑到这来。你说什么来着,上回是个叫莫归的?”一身赤色的那人说。
“有人进涸渊,我还当是谁。”青发那人似乎回过身去,“肉身破成这样也没救了,走吧。”
但那人紧接又被拽住了,壬青灼只听见另一人说:“哎,烂在这多难看,要不修修好咱们给他送出去?”
“……然后被人惦记?”
“别这么悲观嘛,说不定能帮上忙呢?等我真被瘴气搅浑了脑子,你可就没人能指望了。”
“沈炤。”
“怎么,日久生情舍不得我了?”
“……”
*
壬青灼再清醒过来时,已经离开了那里。
那是南疆深雪中一个名为断罪宫的地方,而那个叫柳幽遥的人告诉他,他整整昏迷了五年。
——
“……去找月仪。”壬青灼喃喃道,“我只记得这句话。”
那二人为何会要他去找壬月仪?那之后应该还有些什么,可他再如何也没有印象了。
洛凕听完壬青灼的描述,心中同样疑惑。
那二人,无疑是已投靠涸渊的烈阳火神和曾经那另条青蛇妖。
沈炤被瘴气影响了神智,他被绑走时的确亲眼所见。但那青蛇居然真的将壬青灼送出了涸渊,还出于某种原因让人来找他,这实在叫他难以置信。
这蛇妖叫青瑛,曾为飓海仙君,因触犯重令被流放进涸渊千年之久,在那条黑龙手下自称蔽日教第二任教主,恶事做尽。可这与其作风极为不符的举动,很难让洛凕不去猜想,这其中莫非还另有隐情。还有柳时,难道是知道这件事,才会送壬青灼来见他?
“眼下先稳住栖梧庄,提防残党余孽。”沉思片刻,洛凕终于理好思绪,抬头正色道,“待我从无原回来,定会还你们一份清白。”
“无原?”壬青灼问。
“看来你去过。”洛凕看出什么,笑了笑,“可想而知是找徵羽宗。”
“可我海上漂泊数年也未能找到。”此话一出,壬青灼不禁再往前靠了一些,眼中难掩急切,“若是连涸渊都寻不到天昙,那徵羽宗——”
“不是天昙。”洛凕却摇了摇头,纠正道,“是碧梅谷。”
壬青灼一时不解:“碧梅谷?”
“你过去常看话本,就是和赤竹崖同为五妖之一的那个。”洛凕说着朝人笑笑,“等我找她解决些私事,区区李念卿而已,不足为惧。李寒山的事我也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壬青灼定定地看着洛凕许久,才仿佛终于望见一丝希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整整三十七年的寻找,总算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