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庄后山,囚楼。
名为囚楼,实则是深入地底的监牢。
外界所言,其中皆是穷凶极恶的死刑重犯,无一不是在栖梧庄眼皮下犯过滔天大罪,来不及逃去南疆北漠便被拘押其中。不见天光的地底赡养着阴气,消磨人的神智,无人再能逃出此处,只能等待着肉身腐朽,重归轮回。
而如今,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拆它时还在想,应该不会再用得到了。”洛凕再度踏进这里,心中只剩感叹。
壬才跟在他身后,闻言答道:“这里没再关过人。”
洛凕有些意外:“壬定天还挺有良心?”
难怪他先前在囚楼里走来走去时没有见到别的囚犯,合着他和宋云轻是这些年来关的第一个。
“只是他比起关在这,更喜欢亲自凌辱。”壬才嗤了一声,“畜牲一个。”
“……”洛凕一时无言。
是他高估了,原来是真吓怕了才关到这来的。
话语间,他们已至一间尤为宽敞、火光遍布的囚室。火焰环绕下一处方寸平台,一座玄铁囚笼正停在平台一端。
囚楼,第十六层。
洛凕行至笼前,指尖一点,笼门应声开启。而如今被镣铐锁在那里的人一听动静立马抬头,见到来人,便仿佛抓住了希望,连滚带爬拖着沉重的链条朝洛凕爬去。
“仙君,仙君!我知错了,求求您,大发慈悲,放我回北漠,我再也不害人了……!”
正是壬定天。
然而他还未能碰到洛凕的衣摆,一柄剑先擦着他的脖子钉进牢笼间隙,没入笼下地面。吓得他僵在原地,生怕再动一下便被剑刃削下头颅。
“阳霜。”
洛凕只淡淡提醒一声,那柄剑刃自昙花花蕊生出的灵剑便乖顺地从地上抽出剑身。而壬定天刚要松下口气抬头继续向人求饶时,阳霜转而横了过来,从后方架住脖子把人扼回地上。
洛凕漠然看着壬定天,用不大不小正能听清的声音问道:“周斌呢?”
壬定天还没理清缘由,脖子上剑刃的力道便又往下压了些,叫他只得慌忙答道:“我、我也不知道……”
“你们啊。”又听洛凕突然感叹,“要是安分一些,我本来不想管。”
虽然语气听上去满不在乎,壬定天却被由上而下的冷漠视线看得嘴唇打颤,不敢再说话。
“壬氏顶梁断了干净,副庄主虽为养子但修为平平,凭他自己难定这三十年的内忧外患。”洛凕却又笑得温和了,似欣慰,“我还在想,倘若你真能撑起栖梧庄,那交给你也无妨。我对妖没什么偏见,若其中还有些隐情,也并非不能坐下细听。”
这般温声细语叫壬定天放下些许戒心,小心翼翼抬头去看。见洛凕笑得也一如语气一般亲切,他便跟着干笑几声:“仙、仙君明鉴……”
“可惜啊……我还是太心软了。”洛凕紧接叹息一声,却将才松懈下来的壬定天吓得一震,那双白瞳冷眼往下看去,似在看脚边匍匐挣扎的爬虫,毫无怜悯,“当庄主的日子好过吗?”
壬定天磕磕巴巴挤出两个字:“好、好……”
洛凕收回阳霜,微微低头,问道:“谁准的?”
“李寒山!是李寒山!”壬定天片刻都不敢犹豫,眼中满是对将要发生之事的恐惧,“三、三十四年前,我和周斌还在深山的时候,他找了过来!让我用幻术变作壬家后人,帮他控制栖梧庄……”
洛凕却并未细听,只转头看向壬才:“是吗?”
“大差不差。”壬才厌恶道。
壬定天见壬才应话,便谄起笑来,转要去抓壬才的衣服:“壬、壬才老弟!我这些年待你不薄,还给你了副庄主的位置,念在情面,你得替我说两句好话……”
然而他手还没碰到,壬才就先一脚把他踹了出去,叫他狠狠撞在铁笼上,连同锁链一并当啷作响。
“栖梧庄被骂了三十年趋炎附势,当作天择殿的走狗唾弃,谁要替你说话?”壬才将拳头掰得作响,似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情面?我呸!”
壬定天被踢得吐出口血,缩在笼角一动不敢动了。
洛凕随后走了过去,在壬定天面前蹲下,一只手抬起那垂着的脑袋,用拇指安抚似的摸着脸颊。打量两眼过后,他轻声重复一遍:“不是李寒山。再说一次,谁准的?”
壬定天牙齿打着颤,拼命想往后缩:“我……我只是一介蛇妖,哪敢对您撒谎啊……”
咔嚓。
壬定天的脑袋应声歪了下去。
“别装死。”洛凕不以为然地收回手,“一件人皮壳子能伤到你什么?”
“我不知道……”壬定天奄奄一息地说,“我不知道啊……”
“想着拖延时间,等人回来救你?”壬才嘁了一声,也走上前,“别等了,栖梧庄截了周斌的信,他已经跑去北漠了。”
此话一出,只叫壬定天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你们在诈我!”他垂着头难以置信地呢喃着,不出几句,脑袋竟一下正了回去,大声叫道,“凡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
他的脸霎时从嘴角裂到耳根,里面露出一排排狰狞倒齿,两枚尖锐毒牙向外翻出,朝近在咫尺的洛凕咬去。
洛凕却没有避开,只抬起手臂挡了下来。蛇牙深深刺入皮肉,血染红了衣袖上的闲云野鹤。壬才始料未及,上前正要将壬定天扯开,却听洛凕平淡地说:“我劝你现在松口。”
壬定天猛地一怔。
“认识这毒吗?”洛凕又问。
不知发觉什么,壬定天竟见鬼似的飞快松了口,缩到角落里一顿干呕。而只在片刻之间,他身上已凝起了霜,整个人颤抖不止:“你……你为什么还活着……?!”
“谁知道呢,运气好吧。”洛凕随意甩去手上的血,“那天在的不只有你和周斌,还有谁?”
“还有……还有……哈哈……”却见壬定天突然狞笑,口中含糊,压根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你们想不到的,谁也想不到……!那位,哈哈,那位一定会……哈哈哈哈……!”
眼看这人已经疯癫,洛凕轻吐出一口气,干脆不再搭理这胡言乱语。他起身退出笼中,顺势拍了拍壬才的肩膀,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壬才厌恶地瞥一眼蜷缩在地的壬定天,转身跟上。
*
“你义父说有事找我?”
洛凕匆匆穿过梧桐林间的廊道,回头朝壬才问。
“那天本打算回来后便和您商议,但奈何后来出事耽搁。”壬才点头应道,“是有关涸渊。”
此话只叫洛凕神情顿时严肃:“涸渊?”
他记得壬才同他说过,壬青灼为了找药几乎跑遍中原,若是为寻那传闻中的天昙,恐怕定会去涸渊一探。而虽不过匆匆一面,他也记得壬青灼那不寻常的样貌,可一个凡人,能从那里活着回来更是相当蹊跷。
“他记起一些在涸渊时看到的东西。”壬才继续道,“觉得应该要告诉您。”
“柳宫主呢?”洛凕继而问。
柳时特地在这时把人带过来,目的除了拉拢壬才协助,莫非还为了这个。
却见壬才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答道:“……说是有急事回断罪宫了。”
“……”洛凕也跟着脚步一顿,接着缓缓伸手按了按眉心,“知道我要找他算账,跑得比狗还快……”
柳时闷声不提,偷偷摸摸带了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进栖梧庄,虽的确帮上了忙,但洛凕还是免不了要找人一顿训才能解心头之郁闷。这人定是早就知道内情的,要是早说,他何至于束手束脚怕冤枉人,到头来还跑去自首。
此时壬才又说:“他走前托我转告您,李寒山和他交手时有些不对劲。”
“我大概也能猜到。”洛凕倒不太意外,低头推断道,“他变成如今这样,和李念卿脱不了关系,最坏的结果无非是……”
步人后尘,或是被折磨太久最终疯魔,洛凕思考过大多的可能性。但他印象中的那个孩子,不应该会轻易就落成这副模样。
可倘若别无选择呢?
众叛亲离,走到头来只剩独身一人,孤立无援,而就在这时候……
“进庄时从容不迫,还有闲心和人调侃,但到要去囚楼时,就像变了一个人。”壬才便复述道,“阴郁寡言,走走停停好像头一次来,怎么搭话也不开口,脸色木得像个牵了线的假人。”
听到此处,洛凕眉头紧皱。
壬才越往下说,脸色亦不见好:“柳宫主还说,打完后李寒山又变回上山前那副样子,谈笑着收了手,并托他给您带一句话。”
“‘下次再叙时,希望能有机会再见见您亲爱的澜儿。’”
话音刚落,洛凕顿时停在原地。
“……李念卿。”
会知道敖澜的,应当只有他尚未被心魔附身时的那几个门徒。
李念卿也是同样。
而这话如今几乎就是在告诉洛凕,她还活着,并随时等着他找过去。宛如一句毫不畏惧的挑衅,还带着故作天真的欣喜,刻意拿他重视之人加以调侃,作风同当年分毫不差。
“血祭之法是她研究瘴气得来的邪术,用以成仙,以求不死不灭。”洛凕低声喃喃道,“而最后血祭大成,即便我将她魂魄碎尽,她也仍旧留存于世。”
推断至此,洛凕的语气转而难以置信,才终于确认了他曾想过最坏的可能。
“……她把自己变成了蔽日上君。”
依附在李寒山身上,将人变为一具她用于永生的躯壳,随心所欲当作傀儡操纵。天择殿中那座不讲道理的栖梧观,中原数十年下来关于李家家主痴迷于栖梧天师的传闻,皆是李念卿亲手所为,其中意味满是讽刺。
洛凕沉沉地吐出口浊气。
“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