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归处去 第180章 和解

这天夜里，都到了四更，裴瑾晞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很烦躁的样子。

程澈是昏昏欲睡，脑袋都开始一点一点，视线中，裴瑾晞的身影时不时被灯火的光圈模糊掉。

直到灯火忽然摇曳了一下，一点不和谐的元素出现在不甚清晰的视线中。

那是……羽毛吗？

澄澈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打起精神定睛一看，这一眼让澄澈睡意全无毛骨悚然。

只见裴瑾晞颈上生羽，右臂已成翼状。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就在眨眼之间。

裴瑾晞也是不可置信地用那只还未变异的左手触摸着颈项上的白羽，手下生动的触感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澄澈此时方寸大乱，他不知道为什么山海异心会毫无征兆地突然爆发，他知道该去找九方宸，又不能把裴瑾晞一人丢在这里。

与此同时裴瑾晞的视线转向他，眼神中已是有狠厉和暴躁交织。

澄澈心下一惊，他心知自己已经没有逃脱的可能。

千钧一发之际，他推开窗户，抱起窗边半人高的瓷瓶猛地扔了出去。

瓷瓶坠地，在夜晚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远处的侍卫发现异样，对视一眼后一人火速离开，朝着九方宸的住处去了。

见守卫去通报，澄澈微松一口气，可他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收回，只觉得一阵劲风袭来，胸口剧痛的同时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轰然一声巨响后，他将一张实木桌子撞了个七零八落。

一口血喷了出来，澄澈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

站在窗口前的裴瑾晞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不明白刚刚恍惚一瞬怎么就会对澄澈下手？

若是再有那么一次，澄澈必然会在他手上丧命。

裴瑾晞紧咬牙根，挥臂一甩，当啷一声，将什么东西甩到了程澈的面前。

那是一把银胎珐琅柄的小果刀，澄澈一怔，随即捡起那把果刀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将刀持于身前。

但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与裴瑾晞为敌，于他而言只有死局。

可如果树愿自倒，车愿自退，那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此时裴瑾晞周身几乎都被白色的羽毛覆盖，可他的神志却比刚才清醒许多。

口中赫赫喘着粗气，裴瑾疏用血红地眼睛看着程澈，艰难对道：“趁我还清醒……杀了我。”

澄澈慌忙地摇头。

就算拿着刀，他也只是想徒劳地自保，未曾想过伤害裴瑾疏。

“你不杀我，等到我彻底异化，就是覆水难收！”裴瑾晞喝道。

这么多年也见识了许多，变异的人是什么状况裴瑾晞很清楚，他深知自己失去理性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不不行啊！您若是有事，陛下会伤心死的，他做了那么多，那么努力让您活着，我不能……我我我们等等等他来，他会有办法的。”

程澈正语无伦次地说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澄澈，怎么了？”

是留下的侍卫们跑了上来，眼看就要到门口。

生人的临近刺激了已经兽化的裴瑾晞本能，他的皮肤迅速被白羽覆盖，彻底妖兽化就在一瞬之间。

“你个蠢货！要让他们死吗？！”裴瑾晞强撑着最后的神志嘶吼。

忽然，心口传来一阵疼痛，混沌的意识开始清晰，眼前的模糊退去后，裴瑾晞看见了澄澈满是泪水的脸。

他双手把持着匕首，刺进了裴瑾晞的心口。

“还不算……废物。”裴瑾晞轻笑一声，口中鲜血涌出。

那些羽毛也自裴瑾晞身上褪去，他恢复了原来的面貌。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有兵器相接和侍卫的闷哼声，过程很快，转眼间门就被撞开了。

“师尊——————————————！！！！！！！”

眼前的景象让陆世目眦欲裂。

他今夜没有回九州云崖，一直呆在在沙雪雁回楼附近的树林里。

瓷瓶碎裂的声音异样，他顾不得考虑九方宸的那些禁止，一路闯了进来，入眼便是裴瑾晞没入胸膛的匕首，和握着刀柄的程澈。

一股极大的力道卡住了澄澈的喉咙，陆世手上青筋暴起，他没有留情，是要生生掐断程澈的脖子。

可紧随其后赶来的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颈上出其不意地挨了一击，陆世昏迷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澄澈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而裴瑾晞落入了九方宸的怀里。

真是噩梦一般的景象。

或许是死亡的迫近让裴瑾晞异常清醒，他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这个小矮子，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是九方宸让自己变成这样的？

不对，没有道理。

九方宸清楚自己的实力，若真是他做的，他不会在这一刻留澄澈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自己身边。

还有澄澈说的那些话，这是个愚蠢到不会撒谎的人，他说的一定是真的。那是什么意思？九方宸一直在做什么为了让他活着？

最重要的是，他在九方宸仰头看着他的脸上，看见了一种令他难以置信的情感——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为什么会高兴自己还活着呢？

九方宸接下裴瑾晞，他和裴瑾晞身高相差太多，又顾忌着那把匕首的位置，只能搂着裴瑾晞滑坐在地上。

裴瑾晞一把抓住九方宸的臂膀，正要开口问话，蓦然间，他睁大了眼睛。

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九方宸对身后两个侍从道：“把陆世带走送回九州云崖严密看管，不许他再上来，另外让药师即刻过来！”

侍从听从指令，带着昏迷的陆世离开了。

那把匕首离要害尚有距离，只要不轻易触动，裴瑾晞便不会有生命之忧。

九方宸观察过后对裴瑾晞道：“师伯，刀刺得不深，药师马上就来了。”

裴瑾晞的手抓得更紧，他没有理会九方宸的话，终于能问道：“这事是谁做的？是不是有人胁迫你？”

九方宸一愣，惊得话都说不利索，道：“你你怎怎么知道的？”

“你个混账，咳咳……”裴瑾晞咳出一口血，“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想自己扛下来？”

九方宸像是终于找到了人可以声辩，立时叫道：“我没有办法，这是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禁言法，只要明白了真相的人，我、栾清雅、澄澈，司寇庄主、甚至我的神武，在不知情的人面前，都不能将实情说出来。”

裴瑾晞一愣，恍然明白为何刚刚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原来是守卫在的原因。

裴瑾晞：“那这能把人变成动物的又是什么邪术？”

九方宸苦涩道：“山海异心……”

裴瑾晞瞳孔一颤，道：“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人界？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样？”

九方宸：“九州云崖有一百二十四人被感染，包括我师尊和隋膺，陆世没事。”

裴瑾晞的手骤然攥紧，“有没有什么办法？”

“若不在要害部位，且没有生根的话，还有挖出来的希望，但山海异心转移很快，我通过这种方式也没能救几个人。还有些人的种子寄生在要害处，根本动不得，就像你的种子在心脏上……”九方宸咬咬唇，继续道：“另外山海异心的发展和宿主的身体状况有关，师尊虽被寒症拖累身体，山海异心也同样没有生根发芽的沃土，暂时还好，隋膺……就只能对不起他了。”

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九方宸要“虐待”被抓起来的人，只给一口饭吊着他们的命，

“我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是吗？”裴瑾晞问。

九方宸沉默了一下，只是道：“我会救你的。”

虽然已是苟延残喘，但裴瑾晞还是很快弄清楚了情势，无论如何，他都会变成一只丧心病狂的凶兽。

如果不想变成那样……

他抬手握住了刀柄，那把匕首向前半寸就能要他性命。

一只白皙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九方宸双眼通红：“师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的，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那一步，我也绝对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

裴瑾晞轻看着他，轻声道：“可我不能这么活着……”

九方宸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裴瑾晞……要离他而去了。

忽然之间，他整个人崩溃了。

泣血般的哀鸣从他胸膛爆发：“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师伯，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找不到路了，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那么碎那么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捡不起来也理不清楚！”

他将头埋在裴瑾晞肩上，泣不成声：“我有时候想，想是不是我死了就好，死了这一切就不用折磨我了。可我死了师尊怎么办？隋膺怎么办？这个世道又该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老天爷啊，你为什么如此待我？”

哀痛欲绝的质问响彻夜空，直到被一句话打断，“九方宸，我不死了。”

“真是够脏的，”裴瑾晞抬手抹了一把九方宸的泪，颇有些嫌弃，冷静道：“你先扶我起来，找两副凝血散，一副外敷，一副熬药，准备拔刀。”

九方宸吸了吸鼻子，颤巍巍道：“真的吗？”

裴瑾晞：“你这么没出息，我怎么放心把我弟弟他们交给你！别废话了，照我说的做。”

九方宸忙不迭地点头，他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撑起裴瑾晞，将他扶到桌前坐下。

这时药师也赶来了，开始为裴瑾晞诊治。

那刀伤对于裴瑾晞并不致命，可怕的是山海异心。

裴瑾晞坐在桌前，一手撑在桌上，他的精神意志在面对山海异心时坚定清醒，可脸色苍白的可怕。

就这么持续了两个时辰，当天蒙蒙亮时，九方宸看着进进出出的药师，从失控中冷静了下来。

他治得了裴瑾晞的刀伤，却阻止不了山海异心的生长，心脏的种子已经生根，不出三天，裴瑾晞就会变成一只有杀戮这一个念头的白鹤。

不杀掉裴瑾晞，他也必须用极其残暴的手段将其压制，把他关在最坚实的牢房里，加以重重锁链束缚，在他的身体里打入锁魂钉，在他的盘灵根基上下缚灵咒。

生不如死地让他活着。

留下裴瑾晞，是满足他自私的懦弱。

他太想有个人依靠了。

九方宸深吸一口气，将不断为裴瑾晞换置的凝血散放下，接着屏退了正在忙活的药师们，在外人都离开后，他来到裴瑾晞面前跪了下来。

裴瑾晞抬眼看他，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费力。

“师伯，你走吧。”九方宸的声音十分艰涩，“你愿意为我留下的这两个时辰，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我发誓，我会用我的性命去救师尊，我不想看你再受折磨，所以你走吧。”

裴瑾晞的身体起伏着，他静静看着九方宸，忽然，他轻轻抬手，一道灵印缓缓浮现。

那是和惊鸿的契约，裴瑾晞早在被囚禁时就将三把天武都交给了陆世，只留下了惊鸿琴。

“惊鸿，你我今生缘尽，若你愿意，清许求你认九方宸为主，助他一臂之力。若你不愿，从此自由。”

悲叹似的筝鸣响起，继而灵印毫无反抗地融入了九方宸的灵魂。

九方宸死死咬着嘴唇，俯身叩首。

澄澈站在一旁，他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当时有没有别的办法呢？要是自己别那么弱，懂得再多一点，法力再高强一点，是不是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地步了？

“不怪你。”虚弱的声音让澄澈一怔，他抬头看向裴瑾晞。

“山海异心爆发迅疾，难以预料，这不是你的错，别给自己上无谓的枷锁。”说罢，裴瑾晞又对九方宸道：“你过来。”

九方宸以膝向前，来到他身边。

裴瑾晞摊开手掌，手中一颗浑圆剔透的珠子，散发着翠色的光芒。

裴瑾晞：“是我的灵核，我毕生修为在此，希望能帮的到你，让你少吃些苦头。”

九方宸瞠目道：“这是什么时候……?”

裴瑾晞：“在我发现自己身体失控的时候，”

他下手快且狠，本就是奔着不顾性命去的，没想到居然没有因此丧命。

九方宸心下震撼，怪不得连贺兰霁月那般的精神力都会神智失常，裴瑾晞还能保持清醒，

失去灵核后残存的灵力找不到归处，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这两个时辰他过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辛苦。

“拿着。”裴瑾晞催促道。

九方宸抬起手，他的手抖得厉害，

看着脸色戚戚的九方宸，裴瑾晞忽而笑了：“我这辈子最值钱的家当可都给你了，连我亲弟弟和亲徒弟都没有。”

他自己也没料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会安慰九方宸。

九方宸也知道他们已经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谢……谢谢师伯。”他极力忍耐着，将那枚灵核拢进手心，好不容易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唉。”裴瑾晞叹了口气，抬手揽过九方宸的脑袋，九方宸顺势趴在在了裴瑾晞的膝上，

在那如墨色浓郁的发间，摸到了后脑上凸起的瘢痕，是那次那修习恶言道法害裴瑾疏寒症加剧被自己打的。

从意气风发，到折股损筋，最后到师门败类，当他终于能理解这个孩子的时候，却已经什么都帮不上他。

裴瑾晞问：“你练恶言道法那次，我打你疼吧？”

九方宸带着鼻音的声音嗡嗡的：“忘了，我记吃不记打。”

这句话曾是裴瑾晞骂他的。

裴瑾晞轻笑一声：“以前觉得你这点真是气人，怎么都教不好，现在我到希望是真的。九方宸，你是个好孩子，是我走眼，委屈你了。”

九方宸搂上裴瑾晞的腰，贴在他的身上。

“我小时候，装作把你错认成师尊，让你给我买糖葫芦，给我买草编蚂蚱，给我买花灯，你都给我买了。”九方宸的喉头哽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了下去：“你对我好，我不委屈。”

有水滴在他的额上，上方响起颤抖的叹息声，九方宸闭上眼睛，更紧地搂住裴瑾晞。

谁能想到，他们此生的和解竟是如此痛彻心扉。

裴瑾晞：“九方宸，我走了。”

九方宸：“……”

“逗你玩儿的，再过会儿吧。”

生平第一次，裴瑾晞和他开玩笑，可他笑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

九方宸：“师伯。”

裴瑾晞：“嗯。”

又过了一会儿。

九方宸：“师伯。”

裴瑾晞：“在。”

九方宸叫裴瑾晞，裴瑾晞就回应他。

可他能感到怀中这具身体的气息越来越虚弱，

到了晨光破晓之时，那依旧温热的身体终于不再起伏。

直至许久之后，九方宸才叫道：“师伯。”

这次他没有得到回答。

九方宸抬起头，那张俊美的脸表情平静。

裴瑾晞的一只手依然揽在九方宸背上，他的眼睛没有闭上，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看着九方宸。

九方宸伸出手，很轻柔地合上了那双眼睛。

“师伯，一路走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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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