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宸盘膝坐在悬崖边,看着下方的谶妖,这妖怪应该是看够了光景,闭上了眼睛,又像是一片普通的岩浆。
确实,和谶妖比起来,岩浆真的太普通了。
温暖又熟悉的气息自背后贴来,一颗圆圆的东西抵在了唇边,九方宸不疑有他,张口便将那东西含进嘴里。
嗯,甜的。
“好吃吗?”裴瑾疏问。
“好吃,是椰子糖,很少能吃到呢。”九方宸咂咂嘴,拉着裴瑾疏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侧。
“顾宫主和贺兰家主问什么了?”
自陆世说明了贺兰保保的情况后,顾温珩和贺兰霁月都是色变,在等待子时到来的间隙,他们叫走了裴瑾疏,不用多想也是打探寒症的事。
裴瑾疏叹了口气道:“问了我一些寒症的情况,还有我是怎么痊愈的,他们都知道我当年是在无尘界巧遇机缘解了寒症,我也只能告诉他们是找到了九转赤佛心,其他的帮不了他们。”
他一眼就能看出贺兰保保已是油尽灯枯,缓和的手段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若是没有九方宸,自己或许早就不在于世了。裴瑾疏默默瞧着九方宸,那张英挺的侧脸在火光的照映下少了几分锐利,难得的温和沉静,他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九方宸的手腕。
“我当真是幸运。”裴瑾疏垂着眼,低声道。
九方宸怔忡了片刻,反手将裴瑾疏的手攥紧手心。
今生的裴瑾疏活下来了,可前世的裴瑾疏差不多就是死在这个时候。
他救回了这个人,可那个人确实是死去了。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让裴瑾疏感到了疼痛,他抬起头,在看见九方宸眼睛时吃了一惊,那双眼里是难以掩盖的沉痛。
“九方宸,你怎么了?”
九方宸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后怕,我怕万一没找到九转赤佛心……”
如果他没有在前世的得知九转赤佛心的下落,那今生他或许就要看着裴瑾疏再死去一次。
“我不是好好的吗?别为没发生的事苦恼。”见九方宸神色这般低沉,裴瑾疏捏了捏他的手,换了别的话题:“预言这种事听过许多,但还真的未曾亲历,谶妖真的能预言未来吗?”
“难说。”九方宸调整了心情,把注意力重新转回谶妖身上,“师尊,你知道这一代的妖王是谁吗?”
裴瑾疏摇头。
九方宸:“我曾经潜入过皇都,你猜王座上是什么?”
裴瑾疏:“是什么?”
九方宸:“是个假人。”
裴瑾疏愣了片刻,旋即吃惊道:“你的意思是……妖王根本就不存在?”
“想不到吧?”九方宸轻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千年以来,妖族没有王,统治者就是那只狐狸。”
前世他多次讨伐妖界,都没有见过妖王,原来只是个虚幻的影子。
裴瑾疏脸色凝重道:“她当真聪明,借丞相之名手握大权,当权力失控时,就可以把一切都推在妖王身上,自己脱身,甚至可以从头来过。也当真大胆,居然敢虚构一个妖王出来。”
“所以说,连妖王都是假的,那这谶妖难说到底是真有预言之力,还是就是个引子。或许是历代以来,谶妖说的事,若是符合妖族的期望,他们就去做,凡事做了总有成的可能,只要成了,那便说明了预言准确,循环往复,谶妖的预言之力就坐实了。”九方宸扬起脑袋,闭上双眼,“它既成了预言的象征,便是个好筏子,很契合胡丞相的权谋之术,她当然愿意把谶妖接回去,但愿她安安稳稳把谶妖接走,别给我添乱子。”
九方宸的声音里已经难言焦躁,裴瑾疏看着他疲惫的脸,片刻后,抬手在那脸上捏了一把。
手劲不轻不重,九方宸转过脸,正要佯做委屈哼唧两声,却在对上那双温柔的眸子时顿了一下。
“师尊在呢,别担心。”裴瑾疏笑着,像是哄孩子一般安慰着他。
九方宸愣愣地坐在原地,他经历过许多疲惫担忧的时刻,在许多时候,裴瑾疏是和他站在对立面的,更在许多时候,裴瑾疏已经不在了。
师尊在呢。
师尊在我这边。
师尊还在世上。
忽然间就眼睛一热,九方宸忍了又忍,终于放弃了压抑自己,一头扎进了裴瑾疏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裴瑾疏没想到九方宸会忽然这么做,各种好奇的眼光立时看了过来,可裴瑾疏没有半点犹豫,几乎立刻搂住了九方宸。
会有什么议论和闲言碎语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绝不会推开九方宸。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看热闹的凑了过来。
熊战背着手踱步到两人身后道:“哎呦,你家小伙子这么大了还撒娇呢?”
裴瑾疏面不改色,头也没回:“哎呦,你家小伙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跟你撒过娇吧?”
熊战一哽,望向不远处的齐炜烈,显然人家什么都听见了,就是没看他一眼。
这小子年少轻狂时和他顶撞对抗,现在长大了变得恭敬有礼起来,撒娇还真是没有过。
熊战是不觉得师徒之间要什么撒娇来维系关系的,尤其是男性师徒之间,多奇怪啊。但被人这么一说,莫名的胜负欲忽然就让他有点不甘心了,暗暗腹诽齐炜烈真是不可爱。
此时九方宸松开了裴瑾疏,抬头对熊战道:“和贺兰三爷历险一场,看着他的寒症,想起曾经的师尊,难免后怕伤怀,仙尊见笑了。”
这合情合理的说法熊战也理解,咂咂嘴道:“是啊,幸亏清许你命好把寒症给解了,要不然现在……唉,看贺兰保保刚刚那副样子,怪受罪的。”
想着贺兰保保,熊战也是叹息了一声。
裴瑾疏不想九方宸再为此难受,道:“隋膺他们都去休息了,你也去吧,也歇不了多久,等两界之门打开,你还得过来。”
九方宸点点头,起身道:“那我去了。”
等九方宸离开后,熊战在裴瑾疏身边坐下道:“你是找了俩好弟子啊。”
裴瑾疏毫不客气道:“确实。”
熊战:“尤其是九方宸,早入仙道,功成名就,你还有啥指盼的。”
裴瑾疏抿了抿嘴,道:“我盼望他无忧无虑。”
熊战:“你可真是个好师尊。”
裴瑾疏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是的。”
不是的,我一直就不是一个好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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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宸没有去休息处,他巧妙地避开巡逻的弟子,来到了偏僻的一隅。
这里豪华的殿宇覆盖着层层结界,但对九方宸来说,穿越它们十分简单。
推开沉重的大门,此时天光乍亮,光线投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殿宇气派高大,可室内十分简单,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桌前,九方宸前行两步,影子将那人覆盖。
“你来了。”苍老的声音响起。
九方宸走到耶律真身前,垂眸看着他道:“您清醒着,真是太好了。”
宴席上他坐在耶律真的身边时,悄悄划破了他的手腕,借机让赤珠锦吸食了他的血液。
等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九方宸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赤珠锦,它的叶子是乌黑色的,耶律真的血中有毒。
他不是真的疯了,是被人持续性下毒,而且从他提醒自己来看,是有清醒的时候。
耶律瑞祥咬定对谶妖和青鳞怪一无所知,可九方宸认为,这个被迫疯掉的人,一定知道什么秘密。
耶律真轻笑了一声,枯叶般的身子微微一颤,“这么多年,都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或许是到了这个岁数,他们也懒得给我下药了,都这般年纪了,居然清醒的时间比糊涂的多。”
九方宸单刀直入:“玄冥道不是真的不知道谶妖的存在吧?至少耶律家的人,应当不是一无所知。”
耶律真:“当然,不过谶妖是怎么从妖界流落至此的,我不清楚,它应是受了重伤,在此地沉睡,最初发现它的是鬼灵蝠,后来鬼灵蝠与耶律家的祖先定下契约后,便引导他们在此地立宗。谶妖清醒的时候,会打开妖界之门,吞噬妖怪,恢复元气。玄冥道借着这个契机,抓高阶妖怪来修炼,鬼灵蝠也跟着吞噬妖怪日益强大。”
九方宸:“既然谶妖如此重要,耶律家应该把它好好藏匿起来,可刚刚在商量如何处置谶妖时,耶律宗主拜谢各路英豪,巴不得将这谶妖赶紧送走,不见半分不舍。”
耶律真:“现在玄冥道已修成秘门功法,不再需要妖界的妖怪,而谶妖的力量越来越强,眼看就要彻底苏醒,玄冥道控制不了,他们不能保证杀死谶妖,也不敢杀死谶妖,要天下英豪共同做个定夺。”
怪不得请帖邀请的全是天英榜上以武力见长之人,原来他们想让这些能人解决掉谶妖。而栾黎楚曦车迟珏那等地位都被婉拒在外,是因为他们怕这些没有自保之力的人若是死在这里,那必定得罪其背后氏族宗门,与其造成这样的后果,不如做法上难看些。
九方宸:“那些青蜥怪呢?我在妖族的记录中看到过,谶妖有守卫,妖界叫它们青鳞侍,可是在妖族画像中青鳞侍并没有人的特征。”
耶律真:“它们是随着谶妖到这边的妖怪,对谶妖忠诚,又十分强悍,在谶妖沉睡的时候,那些青鳞侍是最大的威胁。后来有人想了个法子,这些低等妖怪的行为受血脉的影响,于是便把耶律家的女子关进地宫,和它们□□生育,新生代的青鳞侍流着耶律家身上的血,它们不会伤害玄冥道的人。”
这是九方宸已有的猜测,可真的在耶律真口中证实,他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痛苦。
九方宸闭了闭眼,问:“她们……情愿吗?”
真是个没意义的问题。
果然,耶律真笑了,“由得她们情不情愿吗?”
九方宸:“所以耶律家历代女子都不是失踪就是早亡。”
连耶律瑞祥的两个女儿都……
两人蓦然许久,直到耶律真低缓的声音响起:“畜生不如。”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可那四个字中恨意如闷雷滚动于黑云之中。
九方宸:“地震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恰巧卡着我们来的时间地震吗?”
耶律真:“地宫的玄机罢了。最早的立派之人深知玄冥道的作为为人所不容,设置了自毁机关,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在地下进行的,若有一天秘密难保,就启动自毁机关将一切掩埋,这些机关迭代了多次,启动起来和地震无异,加之这一代地震多发,不会让人怀疑。”
九方宸:“宴会上您是清醒的,为什么不说?”
耶律真自嘲一笑:“我是一个一百岁的疯老头,我说的话,岂有可信之处?再说了,周围守着我的有多少人,你应当清楚吧,这些话不可能说出口的。”
九方宸:“他们给您下毒是要掩盖秘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您永绝后患?”
“我成为玄冥道宗主后,他们不得不把玄冥道的秘密告诉我,我自是不能接受这等祸害留在人界,想要告知天下,联合众力铲除谶妖。可那时玄冥道功法未成,长老们极力反对,单凭我一人之力,不足以让天下信服。那时我与玄冥道矛盾重重,我想他们是动过杀心的,可巧异界结界忽然破裂,我修补了结界,成了救世的英雄,若是在那时身死,必定引来怀疑,他们只能让我疯掉。”耶律真自嘲地摇了摇头。
相传耶律真三十岁疯,那他就这么浑浑噩噩了七十年。
指甲掐进了手心,九方宸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结界忽然传来波动,有人进来了。
九方宸自后窗翻出,离开时道:“前辈,等谶妖回到妖域,我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耶律真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道:“我只要那祸害祛除,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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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