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知将来注定分离,是选择当机立断、不再纠缠,还是选择好好经历这段过程?
文落诗想不明白。
这是她这辈子出生以来,难得胡涂的一回。
她只知道,近期不要去主动“招惹”长晓,保持界限。
最近文落诗把除了和长晓相处之外的所有事情基本都做了一遍,看完了好多之前囤着的书、 写完了下一次要交的稿、陆陆续续赚了好多零碎的外快、背完了以前攒下的诸多诗词歌赋、还能抽空练字。最后实在无聊,她就和覆雪通信聊天。
在雨华的时候,她和覆雪商量好,青溪里之后是临渊城,于是这会两人聊着聊着,决定月底在临渊见面。
如今已是夏年年末,过几天入秋。算起来,这会工夫,寻光的常绫和寒芦她们已经到了临渊,过几天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排练,准备月底的演出了。
覆雪约她见面的时间,正是演出当天,见面的地点,正是戏台对面的酒楼。
文落诗隐约猜到为何覆雪会这么重视寻光的演出,也大概明白为何她算准了这次一定要去到临渊城,不过这一切,还是要等见到覆雪才能确定。
她自顾不暇,自己已是为情所困,帮覆雪过多考虑也没什么用。
当下的事情,是收拾东西,以及思考怎么“正常地”面对长晓。
说实话,文落诗不太舍得青溪里,因为不知道下一次回家、下一次坐在船头看月亮、下一次去河边抓绿头鸭,会是何年何月了。
于是这一个月,她又跑去河边抓好几次绿头鸭,到最后,那一窝鸭子都认识她了,一见她来就立刻扑闪着翅膀一跃而起,飞老远了。
到了秋年孟一月月底,她一个人在屋中收拾家里东西,准备下午动身。
长晓这日还在外面没回来,估计又在忙,一时半会回不来家。文落诗甚至不确定今天还走不走得了。此刻,她的屋里基本收拾干净了,东西又都打包了,不想再搞什么大动作。
文落诗闲得发毛,灵机一动,掏出前阵找他要的一张乐谱。
干脆弹琴好了。
练练琴,恢复手感,不然这么多年不弹琴,手要生了。
这张乐谱,是之前在浮光城时长晓写的新曲子。短短几年,已经有了传遍整个九天的迹象,大有一种“凡有井水处,即能歌长晓词”的架势。
文落诗掌中粉烟一闪,出现了长晓之前送她的琴,或者说,长晓以前的法器。
这张琴,她喜欢是真喜欢,毕竟是六界唯一一张蓝色晶石制成的琴,和一般木制的琴声音很不一样,空灵极了。
可她一直没敢大肆动过这张琴,只是小心翼翼弹过几次。这张琴作为法器,跟了长晓上千年时间,即使现在与主人彻底分离、失去了作为法器的攻击性,可难免还是带有浅浅的主人气息。
——长晓身上的气息。
文落诗总觉得,拨动琴弦,让琴发出颤动的声音……很像是她在调戏长晓。
而且这琴毕竟曾经通了灵性,如今灵性尚存,还很喜欢小打小闹欺负她。弹琴时,琴会散发或浅或浓的气息,缠上她的指尖,流连至手指手腕,甚至蔓延到她身上,让她总觉得阵阵酥麻,很不自然。
更别提她的气息融进去,两道气息交织在一起的奇妙感受了。
要知道,在接触这张琴之前,哪怕以文落诗的阅读量和知识储备,她知道的能让两个人的气息如此交融的情景,只有一种——不能描述的那一种。
……
文落诗费力揉了揉太阳穴,控制住自己不要去往下想。
她脑子太乱,又在琢磨乐谱和指法,无暇顾及其他,以至于根本不知道何时起,屋门处站了个人。
长晓走进来时,文落诗整个人是懵的,指尖还挑着一根弦没松开,愣愣僵在弦上。转眼间,长晓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和以往他们二人相处时那般别无二致,她忽然回过神,指尖从琴弦上一缩。
刹那间琴弦声大震,惹得周围气息动荡许久。
长晓在她身边坐下,与她离得极近,笑道:“是我太久没来找你了吗?怎么见我来,紧张成这样?”
文落诗下意识往旁边一缩:“没想到你会来。”
特别是,你来就来了,怎么偏偏在我练琴的时候来?
之前我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音,岂不是全被你听到了?
文落诗说不好长晓听到自己的曲子被她糟蹋成这样会是个什么感受,但她知道读一篇写得太差的文章是什么感觉,故而,类比一下,她不由得发怵,感觉很对不起长晓。
长晓见她往后缩,心下一空。
好像什么东西流失了。
可他面色不显,继续温和笑道:“你躲了我一年多的时间,我若不主动来,岂不是任由你继续躲下去?”
文落诗闭嘴没吭声。
她和长晓四目相对,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再开口。就在她以为要这么耗下去时,长晓忽而伸出手臂,如同以前那样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拥抱极为温柔,好似夏日里被阳光炙烤过的清泉,略带着温热,绵绵软软流淌过身边。再后来,他身上那股独有的清淡的雪气氤氲而出,沁人心脾,扫过心头。
文落诗身体僵硬。她整整一年没被这样抱过,忽而温软袭来,她有些胆怯,又有些久别重逢的紧张感。
“怎么身体这么僵?”长晓在耳畔轻声问道,“我之前,不是日日都这样抱你吗?”
这话如同一道陈年累月的风,从文落诗身上吹过,将她身体里那堵厚重的墙被这道风吹碎。她想,大约真的太久了,近乡情怯,她才这样紧张。
慢慢地,文落诗轻轻靠上他的肩头,喘几口气,放松下来。
长晓也终于松下一口气,眉目舒展开来。
屋外初秋的热风还未带来凉意,依旧是阵阵炎热,熏得人难免有几分醉意。两人就这样安静相拥许久,长晓才重新轻轻开口,声音中带着小心翼翼的乞求:
“我们不要这么早就分开,好吗?”
文落诗闭着眼,在他肩上点点头,毛绒绒的头发蹭过他雪色的脖颈。
“那为什么这一年都躲着我?”长晓低眸看向她,语气有一丝埋怨,“以前每天都乐呵呵地凑上来,主动跟我搂搂抱抱,可现在我连你衣角都碰不到。说好了到融雪城再分开,可你从去年开始,就对我不离不开,搞得跟要提前宣布和我划清界限一样。”
“我怕我再这样沉溺下去,就走不出来了。”文落诗声音闷闷,鼻音厚重,像是在流泪。可她眼眸干干,毫无泪意,只是瞳仁中流露出痛苦。那是一种厚重的无力感。
“所以,因为你这点小心思,就想趁早和我一刀两断?”
不等文落诗回答,长晓就将她搂得更近了些,低沉道:“照你这么想,明明还有几年的相处时间,可你偏偏把结尾挪到前面,岂不浪费了?”
文落诗不知被刺激了那里,忽而被逗笑,哑着嗓子道:“你怎么跟翻着日历,数还剩多少页纸一样?“
长晓的手臂一僵。
许久,他把文落诗推开,让她重新在面前坐好,随后,捧起她的后脑勺,让她被迫直视着他的眼睛。
文落诗则像个小布娃娃一样,也不吭声,乖乖任由他抱了又松开。只是她心里打鼓,担心长晓这种眼神是想把她吸进去。
——长晓正低头盯着她,眼神细细密密,好似要将她藏于眼眸之下的每一寸都看透。
“你也可以不走啊,”片刻后,长晓轻启薄唇,语气云淡风轻,眼神的阴沉却丝毫不减,“不离开我,不就不用数还剩下多少日子了吗?”
文落诗心底再次一空。她明白了,今天长晓是来找她算账的,原因是她这一年对他不理不睬,过分生疏,惹他很不满意。
她琢磨着怎么回答,却见长晓眯着眼睛,继续幽幽道:“最初在寒声城,你我还没走到今天这一步时,我给过你机会离开,可你却自己说想留下来陪我。现在呢?你却又冷落着我,不见我,不让抱,不和我主动说话。你这样……算不算对我始乱终弃?”
文落诗本是皱着眉头,听到这话,眼睛“唰”一下蹬圆了。
“怎么说得我跟个薄情郎一样?”
长晓像是在挑逗她,听闻此言,他语气故意带上委屈之意:“本来就是,只不过你是个薄情姑娘。你对我连哄带骗这么多年,结果现在,还有提前走。”
他刻意加重了“提前”二字。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连哄带骗谁,但就去年一整年的表现来说,的确是文落诗理亏。她怕越陷越深,想提前收收心,才会闹成这副模样。不过很可惜,这一年下来,她没觉得收心,每天该想他还是会想,反倒多了压力,因为她得每天强烈要求自己不许去想。
这种状态,她挺难受的,而她忽略的是,长晓见不到她,估计更难受。
“我不走。你说得对,不应该因为日后的分离而把痛苦提前。”文落诗大义凛然地抬头,眼神决绝,“好了,我决定了,你抱吧,随便抱,把之前一年没抱的补回来都行。”
说着,文落诗重新靠进他怀里,异常主动。她闭上眼睛,颇有一副把他当大抱枕、此刻倒头就睡的架势。
长晓被这忽然转变态度震惊到,好半天回过味来,才重新抬臂,轻抚她背上的青丝。
“落儿。”
“嗯?”
“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之前问你的上一个问题。”
“哪一个?”
“你能不能考虑,不走。”
这是文落诗短时间内,不知道第几次心跳漏掉半拍。她静了一会,声音极小地答道:“抱歉。我不考虑。”
从稀音城,到雨华,到如今的青溪里。
这四个字,是她从始至终的回答。
像是预料到长晓会难过,她急忙补充道:“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的。这也是我短暂留下来的条件。”
“可今日不同往日,”长晓闭着眼睛,像是强忍着痛意,“你当初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料到今日能如此抱着我。”
文落诗长长舒出一口气,也阖上眼,尽可能平静道:“我们是彼此的同行之人,但你我身份不同,所求不同、日后要面对的事情也不同……”她抱紧了长晓,认认真真道,“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出乎她意料,长晓这次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很久,反倒像是轻松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猜到你会这样答,”长晓很自然地开口,“但有没有考虑过,若是以后哪一天,你做完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呢?到那时,愿不愿意来找我?”
文落诗头脑中一恍惚。
以后。
她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她也没想到长晓会这样问。
此刻,她全身像是失了温,寒冷不止。
她真怕他说出一句“我等你”,因为她承受不起这样的深情。
“算了,”长晓似是忽然间想通了什么,柔声道,“不必着急回答。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