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忽然觉得,她的家庭也挺好的,没有她所谓的那么不堪。可是,当年怎么就会吵到当年那种不可开交的地步呢?
她回家时,见到父母后,打定主意,和父母不再提之前的事情,就算粉饰太平,也好过把痛苦延伸至千年之后。事实证明,十分有效。不提这事,家中就变得和小时候一样美好和睦了。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此刻已经完全脱离的掌控,父母再怎么管,也管不了了,才被迫泄气吧。她都能离家出走千年了,没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事情,以前管她的那一套,必然失效。
她的家庭有种忽高忽低的感觉。没法说不好,但也绝对说不上好。有时候少说两句话,大家有说有笑,特别高兴,忽然某一句话触碰了敏感话题,氛围立刻急转直下,准备开战。
好的时候能和父母一起逛街吃饭,腻歪到晚上,不好的时候能摔门而去,三天两头不见面,恨不得当场离家出走自立门户。
很奇妙的一种相处,像是清晨里未散的薄雾,让背后的竹林时隐时现,偶尔覆盖住竹叶,偶尔竹叶锋芒尽显。长期走在这种薄雾中,要么麻木,要么一心想着离开。
她之前鼓起勇气,跟父母说自己投稿成功的事情,就是在试探多年未碰的迷雾。
结果,得到一片钝刀子一样的竹叶,慢慢攥在手里,传来十指连心的痛。
文落诗不想重复咀嚼这种痛,至少现在不想。
见她不说话,母亲又拍拍她:“怎么,想谁呢,这么出神?娘的话都听不见啦?”
文落诗恍惚回神,愣愣摇头:“都听到了。没想谁,真的。”
母亲笑道:“你这个眼神,倒像是我当年想你爹的时候。”
文落诗很巧妙地不接话,实则心跳扑通扑通。
“说回你的事,你不是前段时间说被收稿了吗?”
文落诗心跳一空,屏住呼吸。
“在外面忙吧?那你是不是很快又要走了啊?这次回家能带几天?”
不知是庆幸还是怎的,文落诗见母亲没有过多提及收稿这件事,反倒松了一口气。不过,这种值得庆幸三天三夜的人生大事,被母亲如此轻而易举地提及,她难免有些失落。
她淡淡开口,含糊其辞:“不太忙,可以多待一段时间。”
母亲却是叹口气,握着她的手,道:“我还道你也赶着要走,不会太遗憾呢。”
“娘什么意思?”
“我和你爹,过几天就得走了。外面的事情没忙完,手头有好几笔大生意,容不得耽搁,万一没盯住出了差错,一下子损失的钱财数以万计。”
文落诗沉默片刻。
钱这件事就过不去了。怎么都得绕回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反正不是从她出生就开的,父母满脑子都是搞钱搞钱,好像以前讲究的生活方式全盘不要了。这俩人没一个是修熙光的,也就是说,没一个人需要靠消耗钱财来提升修为,但自打不知道某一年起,这俩人开始满脑子都是钱。
和普通人维持生计、努力打拼全然不同,他们的执着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而且格外痴狂,付出无数心血。文落诗无法理解。她甚至问过,家里是不是遭遇什么变故,或是父母想中年忽然改道修炼,父母全都否认。
现在聊着聊着,又回到老生常谈的话题。
她干脆心一横,道:“行,你和我爹干什么我都管不着。但是你们也管不了我。”
母亲大约是猜到文落诗想说什么,听着她这气哼哼的语气,又是一笑:“等以后你就懂父母在做什么了。”
文落诗心想,不懂,不想懂,以后也不想懂。
母亲忽而惆怅:“当然,我也希望,你一辈子不懂啊。”
文落诗以为母亲又要来“先赚钱再做别的喜欢的事”那一套,又要埋怨她年少轻狂不懂事,再加上本来就睡不着觉精神不好,顿时气就上来了。
“娘,你再这样我不聊了,你回屋睡觉去。”
但母亲这回出乎意料,什么都没说,反而十分镇定,浅笑道:“相比往年,近些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感受到不太平了吧?”
文落诗没明白话题怎么忽然转变,只是生硬答道:“我修为高,你和我爹加起来都打不过我,所以我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不怕。”
说完还嘟嘴,大有一副不搭理父母的架势。
“行啊你,”母亲笑道,“但娘还是多嘴一句。过些年肯定越来越乱,你到时候考虑考虑,回家跟爹娘一起待过那几年,等安稳下来再出去疯闹。”
母亲没明说,但文落诗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几十年后的大战。
上一刻还在埋怨父母一副不要孩子了,下一刻母亲就在关心她的安危,甚至还是提前忧虑。
文落诗心里荡过一股暖流,但面色不显,绷着脸嘴硬道:“这事我回头再考虑。”
母亲只是笑:“你嘴硬的毛病,过了千年都没改。”
文落诗轻“哼”一声,道:“我顶多也就在各处街上转悠转悠,瞎担心我做什么。我又不上战场,说白了,这事跟老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引卮山那里无论如何,咱这里还是继续过日子。娘,你瞎操心,这种大事不是咱们能操心得来的。”
她说完就闭了嘴,因为她清楚,大约是受了长晓的影响,她这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话,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母亲出奇沉默一阵,颔首:“落落说得很对,跟咱没关系。”
说罢,母亲忽而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文落诗敏锐察觉到母亲有心事,但没点破。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屋外月光照进来,给桌角和床幔增添了淡淡的红光。
“娘,你和爹爹什么时候走?”
“顶多在家陪你三天。我俩还觉得对不起你,好不容易见女儿,结果匆匆忙忙又要走。”
“没事。”文落诗表面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你要是不忙,多在家住一会,有事给我们传信,我们赶回家。”
“不用,我过一段时间也要走了。”
“嗯,好。”
文落诗本想就此结束今天的话题,忽然想到什么,水汪汪大眼睛看着母亲,道:“娘,其实你三天后走,时间正好。”
母亲疑惑看着她。
“彦月三天后来找我。”
“呦,”母亲露出诧异的神情,啧啧道,“他怎么忽然要找你见面了?还是约定好在青溪里?”
“呃,这个有点复杂,总之就是他想找我当面问点事情。”文落诗含糊道。
她要把长晓这个名字瞒到底。
母亲锲而不舍追问:“你俩都是各自在外闯荡,千年来没见过几次,也都是连青溪里的边都不沾。这事新奇了,你俩不仅要见,还约在这里见?”
文落诗乖巧点头。
“你肯定有什么大事瞒着我。”母亲一针见血道。
文落诗不说话了。都说孩子那点小心思在父母面前根本瞒不住,孩子以为自己瞒得死死的,实则父母早看破了,就是不说破而已,让孩子误以为瞒天过海。
“到底怎么回事?”母亲焦急道,“有什么自己处理不来的事,别一个人憋着。你从小就这个毛病。跟爹娘说,不许闷着。”
文落诗依旧不说话。
“算了,我不问了。”母亲叹口气,低头挑眉,盯着文落诗的小表情,“搞得跟有人要抢走他妹妹,他回来撑场子一样。”
文落诗:“……”好像还真就是那么回事。
注意到她表情细微波动,又很快调整好,装作无事发生,母亲倒是一愣。
“娘你别管了,”文落诗别过头去,“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得来。”
母亲奇怪地看了她很久,才道:“倒是可惜,这时间太赶巧。要是能碰上他来,我还能像你俩小时后那样给你们做顿饭呢。”
彦月比文落诗大七百岁,无父无母,从小就一个人生存。朋友倒是不少,交心的少。文落诗上学堂前就和他认识,彼时他是个一千岁有余的大哥哥。文落诗见他一个人回到小破屋子独处,眉目间带着看透世事的荒凉,于心不忍,总是把他带回家。父母见两人玩得好,经常动不动就留饭,彦月也在文落诗家中住过不少时日。
两人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熟到不能再熟。文落诗的父母算彦月半个爹娘,彦月几乎可以说是文落诗的亲兄长。
小时后文落诗以为,彦月过得苦不堪言。
毕竟从她出生那年,彦月就在一个人过日子了。她无法想象,一个七八百岁的人是怎么独立于世,还能动不动就跑出去自己闯荡的。
直到她在八百岁那一年,也独身一人去到重霄,从此再也没和父母见过面。那时她身无分文,司夜刚刚搬走,她无依无靠,还扬言要和家里分离,断了财源,仅靠着手头一点积蓄,长年和彦月在一个茅草破屋檐下过夜,就这样磕磕绊绊读学堂。
没有人知道那个考满分的姑娘,背后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文落诗开始接活,零零散散写稿赚钱,彦月也一直在靠做手艺陆陆续续有收入。两人也都大了,毕竟男女有别,不能再挤一个茅草屋,于是开始分开居住——
一人一个小破茅草屋。
到后来过了二百多年,一切慢慢好转,住上客栈或者付得起宿舍钱了,彦月忽然说出师了,要搬走。文落诗也和殷辛敦老先生发生了那最后一次争吵,从而离开学堂。几乎是同时,两人离开重霄城,分道扬镳,各自远走天涯。
那之后,两人见面次数不多,偶尔通信。
再后来,就是现在,之后。
“他运气不好,吃不上他干娘的饭喽,”文落诗装作毫不在意,“回头我俩一起做饭,一起吃,你不用管我们。”
母亲点头:“人家好不容易回来,千里迢迢来找你,你让人家在家里多住几天。”
文落诗十分应付:“知道了娘,放心吧。”
就算八百年没怎么见,依旧是最亲近、最信赖的人。
母亲刚准备走,文落诗忽然拉拉她袖子,小心翼翼道:“那个,娘,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个,你和爹不是三天之后就走吗?我还有个朋友,可能过两天会来找我,能不能让他也进家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