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隐约睁开眼,定了定心神,运气调整身体状态,才看清了眼前。
她此刻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幻境,周围尽是浓稠的黑夜,黑不见底,茫茫无边际。而她的脚下是一处悬崖,往前走是无尽的深渊,后面倒是有路,看不到尽头。
她毫不犹豫向前看去,见深渊的尽头有个巨大的血月,虽清楚是幻象,却不得不感叹这血月逼真至极,散发着阵阵红晕,亮得刺眼。
几乎是直觉,文落诗立即认定,这就是阵眼。
只不过,血月之前,有一棵枯萎的昙花。
这昙花很奇怪。花.茎特别长,一直延伸到下方的深渊之中,甚至看不见根部,昙花本身也巨大,大到从她这个角度看,昙花几乎能将整个血月覆盖,就好像血月的光影只是花瓣四周溢出的微光。
但这不是重点。
更奇怪的是,花瓣全部闭合,像是昙花未开的样子,可每一瓣都是枯萎的,不像是细长的花瓣,反倒像是枯萎的枝条盘虬在一起,织成一个巨大的密实的圆形牢笼。
里面像是包裹着什么,以防逃出去。
文落诗低头看了看脚下无尽的深渊,见那一片浓郁的墨色中带着点蓝,嘴角讽刺一勾。她尝试向前飞,但好像有什么屏障阻碍她无法飞出去。
不让她向前飞,更是证明眼前的一切有问题。
这片悬崖极窄,她没办法改变方位,连左右一动一步都很难,只能在这个被枯昙遮挡视线的角度看后面的血月。文落诗有点烦,心中几乎认定,那个捣乱的枯昙就是对方故意设的,干扰她的视线,让她没办法看清血月。
而且,更烦的是,若出手对付血月、袭击阵眼,必然会经过之前的枯昙。
距离太远,能用的招数有限,只能远攻。她又只能在这一个角度出手,没办法用那种四面八方展开的术法绕过枯昙,所以,她最开始必定是袭击血月不成,反倒先将枯昙打碎。
也不知道这枯昙之中藏了什么难对付的,或许是血月之前的又一关。
更可笑的是,背后设阵之人还给她留了“后路”,字面意思上的那种。她转身就是一条细长的深渊之上的路,可以直接往回走——对方好像在试探,她是否软弱。
她才不会。
往前看,人过不去,术法总能过去。于是文落诗很是严谨地挥出一团小粉烟扔出去,砸向远处的枯昙,保证不会把枯昙打碎,又能试探一下幻境的反应。
*
长晓感受到有极强的外力袭来,倏忽睁开眼。
在看到那团小巧的粉烟来到枯枝外时,他以为,这只是他死前的幻觉。
小粉烟团如同冬日里砸向树干的雪球,瞬间散裂开,软绵绵掉落下去。
而周围寒风彻骨,就好像,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长晓听到忽而有个熟悉的人说,我们去玩雪吧,然后向他笑眯眯地扔来一团小雪球。
长晓忽然不想死了。
文落诗记恨他也好,埋怨他也罢,甚至后悔遇见他都行,但是他想饮鸩止渴,想苟延残喘过下一个冬天,想等她再次朝自己扔来一团雪球。
他母亲曾告诉他,他十岁那年,父亲是决计不想死的。父亲舍不得离开母亲。当年母亲在父亲死后两日才知道他已经去了,哭得撕心裂肺,笃定他是被人所害,至今绝不信他是因为捱不过重病才选择自我了断。
长晓有点懂了。
哪怕知道自己油尽灯枯、强弩之末,也不愿意早走这一步。
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她。
他慢慢调整呼吸,撑着浑浊模糊的双眼,隐约从枯枝的缝隙中,看到了远处那一抹微小的淡蓝。
她好像来了啊。
*
文落诗这团粉烟,实则是个窥探术法。距离太远,她没办法放出法力去看到远处的景象,又没有长晓的临渊寻魔石,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法,明目张胆地告诉远处,我要偷偷看一眼怎么回事哦。
她隐约看到远处枯昙中有个人影。
确认粉烟快要到达枯昙时,她一挥手,面前浮现了一团画面。
结果这一看,她就是一惊,险些脚步不稳,从悬崖上跌落。
紧接着,远处粉烟团碎裂掉落,眼前画面消失。
她……好像看到了长晓。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鲜血淋漓、形如枯槁、强弩之末的……长晓。
文落诗只觉得心头狠狠被击中,从而全身都空了,失去了知觉一般,愣在原地。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很快恢复理智,开始分析方才传意石的种种迹象。
长晓一上来就受了伤,如今看上去更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以他的修为,不可能短时间被弄成这样,除非——有人一上来就封住了他的法力,让他无从抵抗。
这也解释了,为何她能感受到翠羽传意石,能知道长晓的身体情况,却联系不上他,也不见他的任何求救来信。
他没有法力,用不了传意石,但文落诗的一身法力是正常的,可以窥知他的情况。
而长晓那边,被丢进了这样一个悬于高空中的枯枝牢笼中。
更可怕的是……
她方才击碎幻雾时,每每出手施法,胸口的传意石就会更加灼烧,而她动作停下来,传意石的状况稍有缓和;她最后放出最强大的力量击碎幻境之时,胸口的灼烧达到最痛,也就是说,恰好这时,长晓的状态最差,像是中了狠狠一击,再无回天之力。
而那些幻境法阵中的符文,是转移符。
她所使用的术法达到的攻击,全部转移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文落诗脑海中冒出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
原来背后之人的目的不是耗着她,也不是杀长晓,而是……让她在不知不觉被消耗的时候,亲手杀了长晓。
那一刻文落诗只觉得全身在颤抖,那双方才飒飒施法的手,也抖个不停。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早知道她方才出手轻一些,用点杀伤力没那么强的术法,也能破开法阵的。或者,她干脆想办法把法阵强行撕裂,避开所有符文,也可以啊。
每每想到方才画面中昙花一现的长晓的样子,她就觉得呼吸停滞,鼻腔肿胀,好像下一刻便能晕死在这狭窄的悬崖上,落入无尽的深渊。
但是最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若是想冲破幻境,必须击碎阵眼,也就是血月。
而阵眼在枯昙之后。从文落诗这个唯一能出手的角度,对付阵眼,必定会先击碎枯昙。
击碎枯昙,等同于,杀死枯昙牢笼中的那个人。
每一步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对方要她,亲手杀了他。
而对方也不吝啬让她轻易地猜到这一层,好像都不屑于让她糊里糊涂地杀人,而是就想看她明知道会亲手杀掉心爱之人,却不得不这么做。
想通之后的文落诗颓然坐在地上,抱着双腿,泪流不止。
到底怎么才能救他……
文落诗哭的时候脑子还保持着清醒。哭是发泄,但她一直在思考各种可能。她甚至在想,干脆不出去了,阵眼什么的也不毁了,就待在这个法阵之中,陪长晓两个人地老天荒。
但是不行,长晓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若是不救,大约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彻底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不知何时,大约是她哭得动静太大,又因为她本身修为太高,身上的魔气波动震出,溢到深渊之中,传来阵阵波浪。
飓风呼啸,那浓稠得如同颜料般的黑夜和深渊仿佛汇聚成浪潮,卷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一样颤抖。
文落诗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见在这片波动之中,那朵枯昙,动了。
就像普通的风吹动普通的花儿一样,左右摇摆。
可枯昙太大,又很明显是被法咒控制,只是极为轻微地左右移动了下,便回到了原处,不再动弹。
但是,这一动,文落诗忽然有了办法。
她大喘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心上人命悬一线,换做谁也做不到真正镇定,但她要保证身体不能抖,手一定要稳,才能赌一把去救他。
她唤出了戮月弓。
“小乖,”她低头,轻轻对戮月弓道,“谢谢你方才找上我。”
她刚还在疑惑,为何戮月偏偏要在她被传送到此之前,将她截留在幻境中,然后找上她去认主。明明可以让她先来到下一个幻境,或是将整个法阵击破出去后再找她。
大约是存活了多年的魔兵都是有灵性的,戮月预感到她此刻可能需要这么一样法器,才刻意拦住她,提前蹦出来。
文落诗有自己的弓,若是没有戮月,她会拿自己的弓堵上全部身法一试。但此刻戮月在手,她倒是省下太多力气,增强了不知多少的胜算。
戮月弓似乎很喜欢文落诗叫它的那声“小乖”,高兴地跳了跳,全身写着配合,连上面的银文都瞬间闪出光,变得更亮。
文落诗定了定心神,起身站好,拿起戮月,对准远处那个枯枝盘虬的昙花。
茫茫夜色之下,周围气息浓稠得让人眩晕。而脚下是无尽的深渊,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向上死死盯着,等着猎物坠落而下。
一丝风都没有,远处的枯昙一动不动。
文落诗慢慢散出体内的魔气,卷起一阵阵气流,最后泛滥成剧烈波涛,震得整个幻境都有摇摆之势。
那枯昙的茎似乎在顽强抵抗风动,可挣扎半天,也终于禁不住风,开始轻轻晃动,连带着上方的枯昙开始摇摆。
与方才一样,枯昙最多只是移动分毫,一丝不多,几乎时时刻刻在与后方的血月吻合着,不曾离开,不给她绕过的机会。
但是,够了。
文落诗沉静的双眼微微一眯,凝视着远方圆面中那个晕着红光的小黑点,右掌中粉烟流窜开来,凝聚成一根极亮的弦,和一根架在弓之上的细箭。细箭幽黑,散发着盈盈黑气,箭身之上还有隐约的银纹,冒着银光。
文落诗的魔气还在涣散,确保枯昙还在细微摇摆,然后,她顶着体内精力流失过快的恐惧,用力拉弦挽弓。
三、二、一……
枯昙开始向左歪去的那一瞬间,文落诗手指的力道一松,黑箭飞出,瞬间穿透前方屏障,向枯昙的方向疾速冲过去!
魔气还在荡漾,文落诗的体力在迅速流失,只觉得天旋地转,忽然又被一道光晕击中倒地,险些掉落悬崖。
她急忙稳住身形,抓紧手里的戮云弓。
长晓。
对不起,我只能赌这一把,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刚拿到戮月弓,还不太清楚怎么使用,但我不得不在此刻莽撞拿起来,射出一箭。
若是我成功,我们一起活下去。
若是我惜败,那我陪你一起死在这里。
文落诗喘了口气,毫不犹豫向前定睛瞧去。
只见,那黑箭以惊人的速度越过万里黑夜,终于以锋利无比的箭头,射入了枯昙之中!
枯昙被箭穿过,瞬间传来巨响。
而那箭头,从长晓的脖颈一侧险险擦过,直奔血月的正中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