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明明今昙和亭尧,都不是什么完美的人,都有性格和行事风格上的瑕疵,但我始终觉得,我在分别欣赏着他们。”
文落诗回到屋里,主动把长晓拉进自己屋。
“大约是因为,你分别欣赏着他们的才华。”长晓淡淡笑着,去把屋门关上,“我早就发现你这个特点了。面对某一方面很强的人,你从来不管那些是是非非,只是下意识地倾慕。”
文落诗也不否认,点头:“对,所以当初刚遇见你,我就倾慕你。”
长晓一怔,身形顿住。
文落诗就喜欢看他这种被忽然调.戏后束手无策的样子。她开开心心跑过去,把长晓拉过来坐下。
“长晓,”文落诗双手搭在他脖子上,环住他的脖颈,认真道,“我知道你方才心情不太好,也很清楚是为什么。但是我之前承诺过,在分开之前,这件事不再提了,所以,就不谈了,好吗?”
长晓的双臂也慢慢揽过文落诗,与他贴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上。可他面色寡淡,眼神也不曾明亮,像是已经被剧烈的洪水冲垮了所有情绪,不再掀起波澜。
他静静点了点头,轻道:“好。”
文落诗知道这个“好”只是客套话,但她只能当作是真话。于是,她慢慢继续说下去:“那么,我解释一下我的事。你应该知道,我和人谈话时,能做到不声不响地套话,故而,我之前装模作样、情绪饱满地和昙娘说的那些,包括为她前夫辩解的那些,其实半真半假,不代表我的想法。”
长晓眼神依旧沉静:“我猜到了。”
文落诗点头,却显得十分客气。她继续开口:“半年前去闯奚梦的花店时,我曾说,我以前觉得这个世上的男人没什么好的,但是,我或许没给你解释过具体原因。今天恰好碰上,我多说两句。”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道:“昙娘的事情太典型了。我和她说,她前夫和她说那些话不一定是真心的,或许没有这么糟,其实是在哄她。因为我相信你也能看出来,昙娘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需要别人去帮她肯定那个她眼中认为的事实,或者说,她宁愿相信的那个臆想。”
长晓很配合地点头,像是真的在认真听文落诗分析,语气也公事公办:“是,我也看出来了。你若不说,我怕是也会将话题往此处引导。你做得没错。”
文落诗一怔,忽然把双手从他的脖颈上撤下了,然后把他环在后腰上的手臂拿开,去到他身边安静坐好,显得有些拘谨。
“长晓你别和我这样,我下意识害怕,”她低着头,眼神有些躲闪,“你这种语气,显得咱们很不熟,或者,你是想和我划分界线。”
长晓呼吸一滞,几乎是下意识道:“我没有。”
文落诗低着头,没说话。
长晓的手伸出,想去抓文落诗的手,却在半途停住,像是不知该不该前进。
“落儿,”他僵硬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听。”
或许是他太痛苦,太害怕,压制之时,反倒表现出一潭死水般的平静,语气和神情变得太客气,让文落诗误以为他不愿意再听。
文落诗忽然开口,诚恳道:“我知道咱们今天晚上情绪都不太好,我本不应该火上浇油,但我实在想和你说。而且,我不想明明和你这么亲近地互相抱着,却用这么生疏客气的语气对话。”
说罢,没等长晓反应,文落诗忽然转身,一只手臂揽过长晓的脖子,然后仰起头,在他额头上落下深深一吻。
像是火急火燎盖了个印,然后急忙撤开,赶紧继续议事。
“我继续说,”她退后,松开,压根没管长晓是如何反应,自顾自道,“昙娘的事情真实的一面,十有八.九,很简单,就是她前夫打心眼里不认为她的事情有什么重要的。他觉得既然今昙和他成婚了,留在家里配合他就好,不需要自己出去做什么。这种逻辑,你随便去人群中找一百个男子,至少有五十一个是这么想的。超过一半。”
长晓还在消化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眼神不动,身子也不动。
“他们可能认为,这样是最好的夫妻相处方式,因为他不仅给了他妻子情爱,还让她省去了一切谋生的压力,所以,理所应当,妻子不需要做什么。
“当然,这不是绝对,反过来的案例也不少,毕竟你也知道咱们这里民风挺好的,不像天界那里死脑筋,一天天的打心眼里看不起女仙子。有病一样。要是真说那边,就不是一百个里面的五十一个了,就是百发百中。
“跑题了,话说回来。诚然,世上很多这样的夫妻都生活得很好,但是这些男子都没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在这种模式下,作为妻子的那一方,实则失去了很多。就拿昙娘举例子,她有自己的想法,想开花店,想育种,想培育新的昙花,这些在她前夫眼里,都是不重要的,不必要的,没有回到家里陪他重要。
“有人同意这个想法,我尊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
“但是在我这里,不可以。
“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想法,对自己的生活怎么安排,这些你都清楚。让我为了陪一个人而放弃我的所有,我做不到,哪怕那个人真的能保我一辈子荣华富贵,许我一生恩爱,让我从此不再经历任何磨难。
“对我来说,这些不是舒适与享受,这些是——牢笼。”
文落诗喘了口气,同时瞥了一眼,见长晓认认真真听着,眼神也在波动,心中有股躁动之意。她想也没想,再次拉过他的衣领,然后抬头,如同强盗般不容置喙地再次落下一吻。
“之前在日月城,我和你说过为何不入松烟阁,其实底层逻辑是一样的。我不能接受我的命运被一个人、一个地方彻底管控,美其名曰我再也不用受伤和操心。我宁愿自己出去闯,闯到头破血流,闯到遍体鳞伤,就像……你我最初见面的时候,我的模样。
“那样的我,才是真正活着的。
“这些年,我为什么坚定地不考虑婚嫁,为什么在看到奚梦的事情时脱口而出那些话,其实你今天听过一个今昙的事情,就能得到全部解释。我写话本,见识过太多世间离合,见过太多情场失足、姻缘不顺、感情破裂,可能确实比别人更敏感些。
“也不是说我之前说的那种相处模式不好。这个得分人,有人就适合,而且平衡得很好,比如司夜,我估计她比我聪明,能找出一个舒服而且不失去自我的方式。我可能笨一些,我遇上这种男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走了之。
“好了,说了这么多,回归正题。”
文落诗默了很久,直到长晓以为她不说了,她才重新开口。
“我说这些,你是不是能简单理解,我为何一直这么回避。”
长晓淡淡点头:“我早就猜到了。”
文落诗喘了口气,平复情绪,又道:“早些年我也想不通这些,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一直这么想着、活着,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活得很安全。但是这些,都是在遇上你之前。”
文落诗抬起头,直直看着长晓的眼睛。她眼神中没有过多情绪,却宛如一片浩瀚的星空,能容纳下种情绪如同流星般划过。
“我一直很清楚,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像是怕他没理解,文落诗又说了一遍。
“我之前提的那些、见的那些、话本里读到的那些、让我感到害怕或痛恨的那些……都不一样的。”
所以,我才会爱上你。
做出了这件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做的事,拥有了我从未设想过的情绪,经历了我从未奢求过的美好。
我很对不起你,因为我终究会离开。
我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你只是长晓,就好了。
那样,我或许真的头脑一热,早就吻了上去。全然不顾一切,抛下所有原则,去接受你的一切。
只可惜,我们都无法活在假设之中。
……
文落诗不经意间,看到长晓哭了。
她先是摸了把自己的眼泪,然后使劲眨眼,从泪水之中隐约看到,长晓的眼角挂着一丝泪珠,正缓缓划过那种白得似雪的脸庞,翩然而下。
“我刚知道,原来姑娘家要想这么多。”
文落诗见长晓无声流泪,心跳已经空了很多次,她顾不上其他,只想着上前去把他的泪水拂去。她轻道:“其实没有。只是我一个人想太多而已。所以我活得比别人累些。”
“落儿,”长晓悄然睁眼,全然不顾自己的泪水,满眼全是眼前的姑娘,问,“你此刻累不累?”
文落诗怔了半晌,点头,又摇头。
长晓声音哑然:“要不要来我这里,靠一会?”
文落诗没犹豫,抬起双臂,环上长晓的脖子。抬手的那一刻,她的衣袖掀起,抖落一阵晚风。静谧深夜中,欣然向上抬去的衣袖,宛如倒流涌起的星河。
如同平野尽处忽而于淡雾中闯入视线的藏青色群山,她就这样,瞬间到来,将长晓这个岿然不动的身躯包裹,然后,任由山色流进他的胸腔。
文落诗抱得很紧,靠得也很深。她闭着眼睛,默默掉眼泪。
而长晓的最后一滴泪滑落在文落诗的发丝上之后,他慢慢抬手,揽过文落诗的后腰。他的墨色广袖同样是一抹群山,出现在视野之中。
如同两道山峦在同一个夜晚柔和地相撞,然后平分了视野中全部的色彩,一切恰到好处,各占一半,不偏不倚,不吵不闹。
不知何时,长晓低头,轻轻吻着文落诗的发丝。
“互相依靠,”怀中那团柔软忽然发话,像是最后在声明什么,“我知道你也很累,抱着我,你会安心一些。”
长晓默默点头,动作幅度不大,可他知道,文落诗能感受到。
他们是彼此最为特殊的、最为安心的存在。
长晓抱着文落诗,心中轻轻开口,回复了方才她说的所有。
其实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说,我也都知道。
你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口口声声可以为了自己的事业放弃其他一切,没遇到我之前,又何尝不是一种麻痹和回避?
这倒是无可厚非。
只是,你太要强了,在这个过程中,竟然一丝空隙都不给自己留,一刻不允许自己停下。
好像停下一刻,就是误入歧途,就是变成了你最不喜欢的样子。
怎么会活得这么累。
是不是因为见多了破裂失败的感情,你才迟迟不肯迈出一步,生怕一旦迈出,就陷入了你见过的那些肮脏之中?就因为自己的疏忽,挡住了未来自己的去路?
这样以来,情爱二字,成为了你观念里最低级、最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以至于,在意识到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给自己定了罪,给自己裹上深深的枷锁。
把自己锁死的人,钥匙只能在自己手里。
可是你不是也说了,你遇上的……是我。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但我可以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我愿意放任你去做任何事,带去你看你喜欢的天地山河,再挥墨书写下世间无数风采。你可以打拼,你可以独立,你可以继续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只是,想让你在做完这些,累了的时候,或者深夜无人的时候,能有个依靠。
不至于什么都自己扛,哭了也无人去诉说,
我哪里是想剥夺你的自由,我是想……给你一个,毫无压力的,可以在最后容纳你一切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