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文落诗发现,她又把被子蹬了。
酷冷的冬日,她没盖被子却丝毫没觉得冷,大概是因为,有个人一直在抱着她。
她从床上坐起身,摸了摸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睡眼惺忪,皱着眉头对长晓道:“你晚上没受凉吧?”
只顾着抱她了,他自己身上是一点被子没有啊。
长晓起身时摇摇头:“放心,我修为高,在冰天雪地里睡一晚也不会受凉。”
文落诗满眼心疼:“你睡觉都得一直释放着魔气去护体,多累啊。”
长晓笑道:“如果抱你睡觉的代价仅仅是这个,那挺值的。”
文落诗还是心疼,拍拍他的肩,认真道:“你还是自己睡自己的吧,一是好好休息,冬年一定要保暖,二是……”
她叹口气,撇嘴道:“二是,如今寄人篱下,你总是和我一起睡,覆雪会多想的。”
她敢肯定,一会见面后,覆雪定然会使劲盯着她的脖子看半天,努力找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痕迹。
长晓忽而勾唇。早上刚醒,他声音还有些哑:“若是不让她多想,其实有个办法。”
“什么?”
“多想,意味着什么都没发生,而她以为有事发生了。那么打破这个逻辑,我们让事情真的发生,不就好了?”
“……”
文落诗心想,大约是她刚睡醒的缘故,脑子还不太转,怎么也没理解这个逻辑。
她唯一清晰的意识,用去反驳这话:“你想也别想,不然我直接和你动用法力交手,把你打出去。哦,如果覆雪的房子被炸了,你赔。”
长晓从床上站起来,眼尾漾起,显得很好说话:“行,我赔。”
文落诗瞪眼:“就算你赔,也不许碰我。”
长晓俯身,揉揉她的头发,摆出一副极为温和的模样:“先想办法打过我再说吧。”
说罢,他率先出门去,只留给文落诗一个背影——像极了昨夜阖眼前,文落诗对他的态度。
*
去花店的一路上,覆雪都在盯着文落诗看,像极了昨晚文落诗盯着她看的样子。不同的是,文落诗盯的是覆雪的脸,而覆雪盯的,确实是文落诗的脖子。
覆雪还忍不住用手扒开文落诗的毛领,仔细看了看,徒劳无功后,再用手擦了擦,确认她没有用脂粉挡住什么,不解道:“你们两个,定力这么足的吗?”
昨晚都那种氛围了,两个人都睡一个屋檐下一张床了,还能什么都不发生,也是够厉害的。
长晓听到,轻咳一声:“覆雪,说正事,昙娘和你熟吗?”
覆雪摇头:“不熟,只是见过一两面。她大约知道我号人的存在,因为前些年我话本卖得好。”
三人来到花店,敲门不应,发现花店中空无一人。
文落诗扒拉着门缝,看到店里的各色闪着莹莹光辉的昙花幼苗,唏嘘不已:“幼苗就这么漂亮了,长大得多好看。”
“到时候,又是一个彩色的花圃。”
正说着,路上蹦蹦跳跳跑来两个小孩子,手里一个举着糖葫芦,一个举着糖画。巧的是,那糖画,刚好是昙花。
金光灿灿的糖,金光灿灿的昙花。
“你们在等昙娘吗?她最近去重霄啦,过两天回来。”小女孩的眼睛水灵灵的,看着比她高很多的三人,“哇,两个漂亮姐姐,还有一个漂亮哥哥。”
文落诗虽然不喜欢闹腾的小孩,却不得不承认,对于可爱的小孩,她没什么抵抗力。她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递给两个小孩一人好几颗。
“能和姐姐说说,昙娘为什么要去重霄城吗?”
“当然是有人找她种昙花呀!”小男孩一口一个糖葫芦,酸得龇牙咧嘴。
长晓也蹲下身,俨然一副温润温和的模样:“昙娘很出名吗?”
小女孩的眉头一皱:“你们是刚来雨华吗?昙娘都出名了这么多年啦!特别是这些年,有了彩色昙花之后,雨华之外,知道她的人也不少呢!”
两个小孩子走后,覆雪在一旁悻悻道:“你们两个,可真会哄孩子。”
她心里补了一句,但你们俩愣是连一点和生娃相关的事情都不做,唉。
文落诗假笑着目送孩子走远,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深深吸口气:“我的天啊,我最烦哄孩子了,要不是为了问出点信息,我决计不搭理他们。”
长晓在一旁笑。他知道文落诗不喜欢小孩这事,却也知道,如果真正需要,她可以立刻将自己的这份讨厌抛在后面,和孩子相处得很好,问出好多有用的信息。
明明不喜欢,偏偏有这个能力和天赋。
她总是这样。
覆雪忽然问:“你随身都带着糖果做什么?以防随时碰见难哄的孩子?”
文落诗摇摇头,垂眸:“以防某人总是冒出来打断我说话,堵上他的嘴。”
长晓没忍住,闷笑一声。
“覆雪,”他道,“我其实一直想问,雨华的事情,外面知道吗?”
覆雪一愣:“你说这里的风气啊?”
长晓颔首。
文落诗帮他补充道:“毕竟,根据刚刚小孩的反应,雨华之外,好像大家并不认为彩色昙花有什么问题,而这里的事情,我也没在别处听说过。”
覆雪想了想,摇头:“大约是跟家丑不可外扬一个道理,这里的人不愿意提。再就是,一个地方欺负年轻人就够了,要是真的闹得九天皆知,我就不信融雪城那帮人能坐视不管。”
长晓表示了解。
这太好解释了,对方要给他布个大局,以民生为代价,又不能让事情太大,提前让他知道,所以想办法把消息锁在雨华城里,等着他到来时发现这个棘手的问题。
而且昙娘是近一百年才声名鹊起的,他这一百年四处乱跑,基本上没在融雪城待着,信息不及时,没听过此人,也正常。
三人回到覆雪家中,休息了一段时间。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出去走走,哪怕真有人因为觉得我年轻而欺负我,也不失为一种获得信息的途径。”
文落诗这些年和长晓相处下来,把他那套特别好看的煮茶倒茶手法学了个七七八八。自打在稀音城认识长晓,见过他那套倒茶的技法后,她就一直记着这事,想着迟早把他那套给学过来。如今她正蹲在炉子前,等着水烧开。
长晓在帮覆雪点炉子时,抬头回应道:“我没意见。”
覆雪琢磨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不行:“反正你们两个不在怕的,即使碰上挑衅的,随便挥挥手就能把对方打趴下。”说着,她又满脸感激补充道,“你们两个也太好了,什么都帮我做了,茶不用我煮,炉子不用我点,我变成一个大闲人。”
文落诗拎着茶壶过来:“你闲着吧,我们住你院子里,多帮你做点事,应该的。”
长晓已经将屋内四处铜炉点好,此刻,屋内四角都冒着袅袅轻烟。
文落诗按照这些天学的,开始倒茶,在空中扬起好几个水花,最终一滴没落在茶杯之外,给覆雪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教我的。”文落诗低头吹着茶,道。
覆雪唏嘘,拿起茶杯:“打算去哪里走走逛逛?”
长晓莞尔:“你有何建议?”
覆雪眼睛都没抬:“真要打听消息的话,那就三大消息汇集地呗。”说完,她反映过来,立刻抬眼,“这是个黑话,落诗写话本的,让她告诉你这些是什么。”
长晓微微一愣:“她和我说过。”
很早之前就说过。
覆雪看看左,又看看右,眨眨眼:“那你们直接去吧,我就不跟着了。我在家把昨晚上没看完的话本看完。”
文落诗临走前,回头,疑惑道:“你昨天晚上又熬夜看话本了?”
覆雪懒散抬眸:“本来是想熬夜听听墙角,等着的功夫就看看话本打发时间。结果什么也没等到。”
文落诗气得直撇嘴,拉着长晓,头也不回就出门去了。
*
不知道是不是文落诗的错觉,她总觉得,一上街,就有人盯着她。
说不好是有人跟踪,还是纯属对她这个“年轻人”不顺眼,她没吭声,和长晓先去了一处酒楼。
打听消息,自然不能去楼上雅间。二人在大堂里找个了中间的位置坐,很有默契地同时施了障眼法,让旁人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容貌。
果不其然,身在雨华,周围人聊的都是城里这点事。
“……你说得没错,真是只有那帮年轻人才会喜欢五颜六色的昙花,乱糟糟的,又闹腾又眨眼。”
“真不知道现在这些人怎么想的,一天天心浮气躁。”
“昙花之所以叫昙花,就是因为白得像天上的云,现在好了,不昙也不花。”
“这些年轻人才活了几年?简直毫无审美。没赶上好时代,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只知道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毫无内涵。”
文落诗悄悄看了眼长晓,给他传音:“覆雪说的,还是含蓄些了啊。”
长晓眼睫下涌起一团阴霾:“这些人,表面是义愤填膺,实则,大约都是背后收了钱而已。”
文落诗深以为然:“就和以前在寒声城欺负常绫那次一模一样,给这些人点钱,他们什么都能说,反正他们自身是获利的。”
不过,接下来,让文落诗震惊的,不是地痞流氓甚至普通百姓的言论。
一些清风拂袖、头戴高冠的文人墨客,也在纷纷议论此事。
他们倒不像是平民百姓一样,对此事高谈阔论,而是以有理有据的说辞,用极为风雅的腔调,“客观地”评价着雨华年轻人的审美。
听他们的说辞,大约是前段时间有人写了篇文章,表面上是批判当今彩色昙花一事,实则句句挖苦“年轻人”这一群体。
这篇文章在雨华广为流传,甚至因为作者大约是个出名的文人,这篇文章很是被奉为真理。
文落诗听了就来气。她也是个年轻小姑娘,她只想问凭啥?就因为她年轻,就得挨骂吗?这些人在随意评头论足时,动不动就喊着“年轻人”这三个字,好像当真是所有年轻人一个不落,都是恶劣至极的群体一样。
她几乎要翻白眼:“昨儿还说风骨呢,这下好了,那一点风骨,全被这些人糟蹋没了。”
她作为一个写文章的人,真是难以忍受这群文人毫无风骨,败坏行当的名声。
长晓颔首:“任何时间和地方,都有心思歪的人。”
文落诗叹气:“真丢人啊,这么下去,这里都快跟天界一样差了。”
一个土生土长的魔,每天挖苦仙族,如同家常便饭。
长晓被逗笑了:“也不是所有天界之人都这么糟糕。你看云涯。”
文落诗眸光流动,凑上前去,小声问道:“说到他,我一直想问,你俩真这么熟啊?”
长晓挑眉:“怎么,觉得不可思议?”
文落诗若有所思点点头。
长晓低眼笑道:“你应该是除舒允外,唯一一个知道此事的人。”
文落诗倒吸一口凉气:“……我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命大。”以及,多谢我面前这位的开恩。
长晓笑着摆摆手,意思是她知道此事无所谓。
说回刚刚雨华的问题,文落诗愤然道:“依我所见,这些文人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不只有钱,还有一种优越感。”
他们觉得,自己比年轻人优越,优越在方方面面。
长晓深表认同:“背后是谁促成的这件事,谁给他们的钱,连查都不用查。回头想个办法,把那篇文章撤掉,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雇一批人去叨叨相反的说辞,雨华这事差不多就解决了。”
文落诗想了想,冷笑道:“你说这背后之人,还真挺会造势的。这事,大多人还确实喜闻乐见,毕竟满足里心里那一点优越感。”
论调都已经布满整个酒楼了。
“也有一种可能,”长晓低声道,“你方才说,有人在街上盯着你我。背后之人暗中操作,见你我去了哪家酒楼,便雇了些人来这里说话。毕竟,周围声音最高的这几个,都是后于你我落座的。”
文落诗点头,觉得这个分析没毛病。
“走,下一站。”
去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