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时,三人到达雨华城郊处最大的一片花圃中。
这里文落诗小时候来过,那时候的这里无论季年,放眼望去,是铺天盖地的白。不似霜雪般摇摇欲坠、一触即碎,也不似云雾般飘摇不定、虚无缥缈,这里的白昙花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白,个个张扬着细长的花瓣,抬头顶着酷暑和寒冬,也不惧午夜之时倾泻而下的淡红月光。
而如今,这里的花圃变了,变得更美。
映入眼帘的,尽是五颜六色的盛景。这些五彩缤纷的昙花以凌乱而合理的顺序展现在眼前,有流光溢彩之势,更有一种引得世间无限斑斓为之凝聚的惊天气魄。仿佛天上地下、大大小小、不同的生命,尽数施展着光辉。
长晓大约是看痴了,许久不言,可他眼底的喜悦之色却不难察觉。
昙花是魔族的标志,这是一条没有明文规定、但所有人都认可的事实。魔宫里举办宫宴时,大殿两侧、水席四周,都会摆好盛开的昙花。宫廷贵胄们的正装华服上,甚至文武百官的朝服上,也会有昙花的绣纹。不像天界和人间那样,特定的花纹只能特定的人物享用,在这里,上至九重天融雪城,下至家家户户,都多少带些昙花的元素。
文落诗也喜欢昙花。她在给自己缝衣服时绣过昙花,也曾给长晓在逛街时买过昙花灯。
当然,主要是因为长晓喜欢,她就更喜欢了。
覆雪因多年未归,很少见彩色昙花,如今也是心头震撼不已。
最终,还是文落诗瞧着天上映下的淡淡红光,最先打破沉默,感慨了一句:“其实我一直觉得,月亮就是月亮,不应该称作血月。”
毕竟,对于魔来说,血是墨绿色的,不是红色的。
“是上古时期神族留下来的说法,”覆雪估摸着,这事在场三人都知道,但还是开口接上这句话,慢悠悠道,“神族的血是暗红色的。当年神界尚存,还未与仙界合并时,位于五界之上,是世间万物的统领。那时候,连魔尊都得对神主俯首称臣。神主说叫血月,就叫血月了呗,谁敢不听呀。”
这确实是个古老的历史知识。
“后来神族尽灭,神界关闭,仙界的九重天再也不能向上开启。”
文落诗淡道:“其实,也不算诸神尽灭。若是真的细究,如今鎏金海域的龙族,实则是神族。”
这事还是她从舒允嘴里知道的,她以前不爱关注这些。
据说,龙族当年是神族的一部分,后来神族尽灭后,龙族作为唯一一支遗留的族群,身上神力几乎也全被耗尽,降级为仙族,并入当时已经叫作天界的仙界之中。再后来,因为陈年一场风月事,龙族历经了被贬至下界、举族回归上界、再举族彻底脱离天界、最终去到鎏金海域自立的一整个曲折过程。
文落诗喃喃道:“所以,若是真这么说,舒允才是最有权管这里的月亮叫血月的那一个。”
只是,这只美丽小龙,此刻不知又在何处和天界大殿下拉拉扯扯呢。
关系可真够乱的。
长晓闻此言,点点头,淡道:“她才不关注血月,她指不定又在哪里闹腾呢。”
文落诗发现,长晓和她思维很一致,于是颇有默契地对看一眼。
覆雪疑惑:“舒允……她姓舒,是龙族的那位公主吗?”
文落诗点头:“我朋友。”
长晓也点头:“也是我朋友。”
覆雪:“……”
你们两个,闷声干大事啊。
文落诗瞥了眼覆雪,她深知,在大战将近这个节骨点上反复提这些,没什么好处,特别是覆雪一个完全无辜不会被牵扯进来的普通魔族,少知道点事情,才能活得长些。故而,她不打算多提此事。
看着眼前在月光下摇晃的昙花,她干脆换个话题:“不过曾经有个有趣的说法,说仙界虽然一直抱着神界大腿,却仅仅继承了他们的血脉而已。”
“仙族继承了神族的血脉,而魔族继承了神族的风骨。”长晓淡然开口,帮她把这话说完。
覆雪思考道:“其实也没错。你看现在天界那帮人,虽然血还是红色的,但一个个心眼坏着呢。表面上光风霁月的,背地里就捅你一刀。说魔族继承的风骨……别的不好说,但在光明磊落、敢爱敢恨这一方面,还挺有道理的。”
上古时期,神族大多安分守己,神主与神后二人的爱情经久不衰,天地为之动容。
如今天界那一个个闹腾得厉害,从不消停,东搞出一个孩子,西搞出一个外室的,总结一句话,就是多情而不忠。一个地位高的仙君府里可以有一群莺莺燕燕的仙子,一个实力强的仙子也可以……嗯,不能明面上,只能在背地里,坐拥无数漂亮年轻的小仙君。
文落诗当时学天界史,学到这里,只觉得想吐。事实证明,她考试不及格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无法感同身受,脑子转不过来。她实在记不住谁是谁和谁的孩子,考试全靠蒙。
魔界截然相反。他们可以东打一架,西打一架,用打架代替报恩报仇,每天街上都有无数血迹,但在情爱上只会一门心思到底,甚至钻牛角尖。
且不说民间男女去到九重天姻缘殿结契后,一生一代一双人,至死不渝,就单看魔宫,世世代代,那叫一个情深似海,追求的时候场面那叫一个热烈,能写成无数个精彩的话本子戏折子,或者成为茶馆说书人的故事蓝本。
文落诗学历史的时候,最喜欢看这一段的各种野史,简直是天然的话本素材库。看的书多,就是她考满分的底气和原因。
魔宫世代单传,每一代只有一个娃。也不像天界似的看重这个娃是男是女,在魔宫,只要是个亲生的娃,这个独苗,就是未来的继承者。这么做看似风险很大,有绝后的可能,但实际上,反过来想,这也彻底避免了任何手足之间残杀的事情,同时,有着每一代固若金汤的帝后爱情作为保障,千万年来从未出过任何变故。总之,安稳得很,和平得很。
从老祖宗沧熹开始,只钟情于一个魔后,到如今在位的沧葳,早年爱暮然爱得要死要活的,然后再到她儿子……
呃,没有然后了。
据说她儿子目前还处于一个不通任何风月事的阶段,心如止水,多年来周身一个侍女都没有,更有传言称,他连拉车的猼施都是公的。
倒是有重臣或世家的适龄女儿一个劲往他身边凑,但好像多年来,没一个成功的。被他无情轰出来后回家哭哭啼啼的倒是不少,一数一大把,民间传言戏称,这些姑娘排起队来,能从整条融雪大街的北边站到南边。
……先不说这个。
总之,覆雪此言一出,当场三个继承了神族风骨而“敢爱敢恨”的人,全都立刻噤声。
当然,因为不同的原因。
覆雪蹲在一朵紫色昙花前,抚摸着花瓣,继续道:“你们说魔宫这一代会怎样?”
文落诗沉默很久,出于种种原因,她善意提醒道:“我由衷建议,不要聊这个话题。”
覆雪不以为然,她像是想到一些自己的事情,始终盯着面前的昙花,也不回头,故而没关注的身后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
文落诗和长晓此刻都紧绷着,努力装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终于,覆雪从个人情绪中走出来,不再想了,抬眼,声音细甜:“昙花又不能传音,没法当细作,如果你人都在昙花丛中了,大晚上的周围也没别人,还怕被人听见,治你大不敬的罪不成?”
文落诗被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偏偏她内心要千言万语想说。
“反正跟咱又没关系,就当聊八卦了呗。”覆雪一脸无所谓。
文落诗心如死灰。她心想,算了,覆雪,我该提醒的都提醒了,这可是你自己不要命了,你接下来再说什么,可就跟我无关了啊。
这时,长晓忽而笑道:“说得是,没什么不能聊的。”
文落诗迅速给他投去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
长晓回了她一个淡然至极,还带着点看好戏意味的眼神。
覆雪当然不只是为了聊八卦。她是念叨着文落诗一路都在盯着她看,盯得她浑身难受,所以她想找个小打小闹的机会报复回去,调侃文落诗一通。
“我今年两千八百岁,小太子比我小五百岁。唉,也不小了啊。不是说魔宫世代皆情种吗?这个年龄也该情窦初开了啊。”覆雪摘下方才那朵紫色昙花,捧在手里玩弄,漫不经心道,“这么算的话,他比落诗大五百岁。落诗有戏,可以考虑考虑他。”
文落诗只觉得周身血液“腾”地一下燃烧起来。
“而且落诗这么厉害,修为高,人也好,也不是不可能啊。”
文落诗白着脸,一字一句咬牙道:“我、不、考、虑。”
覆雪置若罔闻,继续调侃道:“而且,你别看他这么多年深居简出,丝毫不近女色,说不定是因为那群整天缠着他的小姑娘们太吵太烦了,花花绿绿没一个能入他眼的。没准你这种冷冷清清的、安安静静的漂亮姑娘,正合他胃口呢。”
文落诗连头发丝都吓傻了,僵硬着一动不动。她有一万句话想去反驳,可不知为何,开口时只是颤抖地说了一句:“覆雪你别说了……”
紧接着,她就觉得腰上被人一揽,狠狠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长晓还不忘抬手,把她脑袋往下一按。他低头,把双唇凑到文落诗耳边,低声危险道:“我倒是由衷建议,你不要再多说一个字。”
文落诗挣扎道:“我真不考虑,我从来不考虑……”
“闭嘴,不许说话。”
说着,他另一只手伸进她的斗篷中,将她的手死死攥住,像是在警告。
文落诗此刻全然没有了往日人前那种冷清模样,像只急了眼炸了毛的鸭子,被人抓住后,不停扑腾翅膀。
覆雪见她一句闲话,眼前场面变成这样,她人都快傻了,怔怔道:“我开玩笑而已,也不用这么在意吧?那个,还有,也不用这么着急宣示主权吧?”
哪有当着她的面,这么光明正大搂搂抱抱的。
覆雪对长晓诚恳道:“不好意思啊,我知道落诗是你的,别人都没戏。”
文落诗欲哭无泪,一个劲地在长晓怀里扑腾:“不是不是,我不是他的……”
但长晓力道太大,她逃不出去,挣扎无果。
覆雪只当是文落诗被当着心上人的面调侃了一通,心中不好意思,才闹腾得这么厉害。就像是验证她的猜想,长晓在此刻搂着文落诗,发自内心地微笑道:“多谢覆雪,你刚刚说得每句话都很在理。”
文落诗不扑腾了,蔫了下去。
覆雪眼神空洞地看着两人,因太过震惊,全然没去细究长晓这句话。
她真心觉得,此刻他们不应该在昙花丛中,应该在院子里——她把这俩人往屋里一扔,再把屋门一关,让这俩人去床上解决他们的情绪。
“那个,”她揉揉鼻子,捏着刚刚采的昙花,“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她犹豫了半天,皱着眉头补了一句,“你俩要打,屋里打去。”
长晓微笑点头。
文落诗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在长晓的腰上掐了又掐,但他今天似乎就是不打算放开她,宁愿忍着疼,搂着怀里人的手臂也丝毫不松。
——不知道是被刚刚哪句话刺激了,或者鼓励了。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而始作俑者覆雪,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覆雪,我有个问题。”文落诗忽然窝在长晓怀里,背朝覆雪,开口,“培育这一群彩色昙花的那位育种师,如今可在雨华城里?”
长晓大惊,低头狠狠看她,像是没想到她话题转换得这么快。
覆雪无奈,瞥了眼被长晓抱着的文落诗,盯着长晓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回答道:“百年前她一直在自己的花店里住着,百年后的今天就说不定了。我明天带你们去花店看看。”
文落诗“嗯”了一声,继续问道:“她叫什么?”
覆雪皱眉:“让我想想啊。”
这一想,她就想了一路。
“好像叫今昙,第二个字不一定是昙花的昙,但大概是这个读音。因为她种昙花,大家就都忽略了她的本名,直接叫她昙娘。”
文落诗表示了解。她刚要说“晚安”,就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长晓紧紧牵着。
“你松开,我要回屋了。”
“嗯,既然要回屋,为什么要松手?”
文落诗瞪大眼睛:“我要回我屋。”
长晓平静道:“行,那我和你一起去你屋。”
覆雪像是已经习惯,此刻她什么也没说,很识趣地走开了。
文落诗之前在昙花丛中反应过大,消耗太多,此刻脑子一片空白,被长晓一路抓着进了屋。
“不是,你怎么……”
“晚上陪我一起睡。”他将文落诗按在床上,施法将二人的外衣尽数脱去,却面色镇定,什么别的都没做,只是替她盖好被子,然后侧躺她身边。
文落诗头脑懵懵的。
“为什么?”她已经被摆弄好,被子都被盖好,身边躺了一个大男人后,她后知后觉问道。
“我生气了。”
“你怎么又生气了?”
长晓死死盯着他,露出眼睫之下一抹阴郁:“有你这么明知故问的吗?”
文落诗嘴巴微张,直直看着他,整个人似乎在一瞬间被冰冻。
此刻两人还什么都没完全捅破,这个话题不宜继续,她没打算多说。但她没想到,长晓今晚挺直接啊。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眼前人伸手,扣住她后脑勺的发丝,将她的脑袋往前一托。倏忽间,两瓣冰凉的唇意落在额头之上。
长晓深深索取了好半天,才将唇移开收回。
文落诗彻底愣住,眼皮都忘了眨。
长晓冷淡沉寂的目光中有些怒意,又分明有一丝愉悦在激荡着。盯了文落诗半晌,他轻轻勾唇道:“嗯,是挺合我胃口的。”
文落诗的心脏狠狠一忽悠。他这么直接的吗?
不过,她真心觉得,再这样下去,局面必然彻底失控,她再怎么有定力也不顶用了。
对方亦然。
最终,她率先闭眼,翻身,留给对方一个后背。
然后感受到一只手臂绕上来,搂住自己。
“松开。”
“不松。”
“你松开!”
“不可能,你死心吧。”
文落诗长长舒出一口气,不管他了。
覆雪: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一日,我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实属走运了。聊八卦聊到当事人头上,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是的哈哈哈,这一章里含有n个坑,也就是六界的一大堆爱情故事,等着我以后去写。大家如果还愿意以后看我的文的话,想看先哪个故事可以评论区写写,我把它排在前面写出来。
另外,覆雪当然不只是电灯泡啦,她的感情线前面铺垫了这么久,马上就要来了。
最后,祝阿晋二十二岁生日快乐[绿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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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零落星雨映浮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