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前,柳掷开的儿子柳恩贺曾去大狱探望过他,两人站在一块,并不像父子。
一个是狼狈不堪、眼中满是怨毒之色的囚犯,一个却是个正直、儒雅的书生。
柳恩贺朝着父亲作揖,将食盒打开,“父亲,这是母亲为您做的吃食。”看着父亲衣衫脏污、头发脏乱的样子,他一时有些失语,心里像沉着一块石头,压着心,也压着舌头。
“你母亲,还好吗?”柳掷开看着食盒,有些伤神。
“母亲她很好,她让我给你带句话‘夫妻一场,本该是伉俪情深,谁知夜夜同床异梦,为你送行,只当尽了夫妻情分,君当西去,妾自寻恰’。母亲的意思是,父亲不必担心,父亲离开以后,母亲亦会好好生活,若有称心合意之人,自当改嫁。”柳恩贺想着自己该哭两声,可就是哭不出来,装也装不出来。
将手中的胡饼一摔,柳掷开简直想把食盒也给摔了,“这个贱人,我还没死呢,她就想着改嫁了。”
有狱卒听见动静走进,警告道:“干什么呢?进了大狱还不老实。”
“抱歉。”柳恩贺无奈,只得替父亲赔罪。
有些话再不说就再无机会了,他看着父亲,到底是无奈叹气,“父亲,自我记事以来,您对母亲动辄打骂,可母亲一向是逆来顺受,她做得够好了,她从未亏欠与你,我不觉得母亲有错,我敬重她,也同样想敬重您……如今,您犯下如此大错,再无机会弥补,还连累了我和母亲……”
向来乖顺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柳掷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想要一拳头挥到他身上,实在不舍,只是扇了他一巴掌,“我这么做,也全是为了你啊,你日后考科举,我为你请名师教学……”
“父亲,我爱读书,可人生从不只有这一条出路,就是走不好也没有关系的,你要那么多钱财又是为何?咱们家又不缺。”
“你生来天资聪颖,日后定能考上,仕途艰难,我不是想为你多攒一些钱好各处打点。”
依旧是恭敬的姿态,柳恩贺有些许哽咽,“可现在父亲所做之事,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却桩桩件件实实在在地害了我。我已被取消了科考资格,此生再无缘入仕,也无脸面再留在京城。”
“我不是让你同我写下切结书,断了你们父子情分就罢。”
“您是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是,从不因任何事儿更改,事孝至诚……”他想自己大概也是个读书读迂腐的人。
良久,两人皆是一阵沉默,直到狱卒来催促。
“父亲。”柳恩贺朝着柳掷开跪下,俯首,行了一个大礼,磕了三个头,“儿子会为您收尸,将父亲下葬之后,我会带着母亲回汝州老家,做个陶瓷匠人,还请父亲放心。”
离开大狱前,柳恩贺回头望去。
高处的窗照进来一小块阳光,可柳掷开从不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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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被打开,何柒蕊朝着楼下的街道望去,与正准备进来的程不尚四目相对,她嫣然一笑,立刻转身离开了窗边。
程不尚挤过人来人往的大堂,急匆匆地往楼上跑去,他推开门,又飞速关上,满眼欣喜,“蕊娘,你如此着急寻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见到他如此行色匆匆,何柒蕊觉着有些滑稽,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喘着粗气,“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没事……没事也可以找我,只要是娘子的事,程某任凭差遣。”伸起胳膊,他用袖子擦着自己脸上的汗。
何柒蕊放下琵琶,拿出自己的帕子为他擦拭脸上的点点汗珠,“瞧你这样,都出汗了,我替你擦擦。”
她爱香,连帕子都是熏过香的,勾得程不尚脸上发烫。
擦完汗,她随手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扔,“送你了。”
程不尚自然是连忙接住,叠好了放进自己胸前的位置。
扫了几下弦,何柒蕊弹起曲子,是《广陵散》。
弹阮咸琴,奏嵇康曲,别有一番不一样的悲壮。
方才打开的窗户此刻并未关上,风吹进来,帷幔轻盈,朝着一个方向翩然起舞。
“其实,我今日确是有事要与你交代,是主子的事情,她今日有事脱不开身,要我说与你听。”
听到是齐明娆的事,程不尚立刻端正了身子,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怕这个小姑娘。
“主子有何事要我做?”
何柒蕊噗嗤一声笑出来,总觉着“主子”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突兀、生硬,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
“你既有如此才学,为何从未想过科举走仕途之路?”
科举,此二字未免令程不尚有些望而却步,天下读书人,有几人不想考取功名,就算不为谋求仕途,也想证明自己的才名。
“蕊娘,你和主子,都是知晓我家中情况的,我如今也算是仰仗着主子,有些事情,也不好再瞒你们。若是主子真心要查,想必我的这些腌臜事情也未必查不出来。”
望着他,何柒蕊只是听着,并未说什么,她不知道程不尚的许多事。
“早些年,我母亲生了病,请了大夫来瞧,其实算不得什么大病,只是要用的药材较名贵,我求了叔父,最后也没能拿到多少钱,只得想些别的法子,可,哪有得利这么快的活计呢?”
何柒蕊有些触景生情,她总是能把别人说的话联想成真实的场景,“以后若还有这样的事,就来找我,我做不成的,我就去问问蒲葵姐姐,再不济,主子也会想法子的,主子能解决这世上大部分的事。”
万事不决找齐明娆,她的公主总能出现解决一切麻烦。
“后来,有人找到我……他们听闻我自小才名在外……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弄来的考题,叫我代笔,也有叫我直接替他们参加科考的,我曾经最好的成绩考中过前三甲,那人最后……罢了,不好提他的名字。那些人皆是些家中有权有势的,曾扬言称不许我参与科考,否则……我抗争不过,亦不敢抗争,我还有母亲和弟弟,我没有办法舍弃这些。”程不尚讲了许多,几乎事无巨细地讲与何柒蕊听,他的一切他都想告诉她。
一曲终了,程不尚原以为何柒蕊只是一个普通的柔弱的女儿家,似蒲柳,可是蒲柳弹不了这样的曲子,也弹不出这样的气势。
何柒蕊放下那把阮咸琵琶,她站在他身前,凝视着他的眼睛,眼睛里却并不太清明,“没关系的,程不尚,你有才学,有立身之本。主子的意思是,他要你去科考,去做官,为他做事,你可愿意?”
“可……”程不尚刚想说话,就被何柒蕊从身后捂住了嘴。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些许脂粉粘在那处,她也丝毫不介意,“你若不做出些成绩,程家大房就永远看不起你,你们二房就没有想过争一争,若你永远屈居人下,就永远没有抗争的资本。就好像我一样……”何柒蕊自己这般样子倒像是个妖精了,之前齐明娆说她像是个会吸人精气的莲花精。
想起过往种种,她总是难过,有时照着镜子,甚至觉得自己面目狰狞,“程不尚,你以为我生来就是这样的吗?若我说我原本是个官家小姐呢?我曾经也是个大家闺秀啊,可是到底是沦落风尘,成为让人上万的笼中雀鸟。在主子买下我之前,我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晓?我是个玩物啊。”
年幼时,她也曾是父母掌上明珠,和姐姐一起在院子里荡秋千、放风筝,玉盘珍羞不过寻常,还有早早定亲的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
后来父亲获罪,抄家那天,她哭着被人抱进教坊司,再也不能见天日。长大些,她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父母早已离开人世,妹妹不知去向,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苦练阮咸琵琶,她知道只要她弹得够好,身价就越高,教坊主就不会轻易让别人碰自己。
可终究还是要去讨好一些人,巧笑逢迎是日常,那些流连在她身上的手叫人作呕,她只能哄着自己告诉自己一定会离开这的。
那么多年的时光里,何柒蕊不止一次梦见母亲对自己说,“你是我的女儿,怎么能对那些人摇尾乞怜,你应该立刻了结了自己以保全我们家的名声。”梦里白绫一次次绞上她的脖子,梦醒时是一身的冷汗。
可是母亲,只是想要活下来又有什么错?毁了家族清名的人是父亲,父亲贪腐才害得她如今不得不如此,她偏要活下来,还要挣脱这样的命运,活出一个人样来。
直到有一天,何柒蕊在人群里见到了鹤立鸡群的齐明娆,她一眼就认出她是女子,也猜出她身份不凡,比起那些嘴上说着爱她愿意为她去死的男子,她总觉得眼前之人更能让她感受到安全感。
如她所愿,齐明娆果真拿到了她的身契籍契,她是官奴,拿到她的这些文书不算简单的事,只是齐明娆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她就不能主动问。
到最后她得知齐明娆的公主身份也并未太过惊讶,只是暗自庆幸自己押对了宝,选对了人。
她隐约猜到,主子是知道她姐姐的去向的,可是主子从来也不曾告诉自己,自己也不能去追问,至少主子真的是她的救命恩人。
只要她认真帮主子办事,总有一日,主子会告诉她姐姐在哪。
程不尚身上似有故人的影子,所以何柒蕊愿意点拨他,他若是真心喜欢自己,就不会被自己吓跑,若是真的因此而退却,主子不会让他好过的。
“从来不是我运气好,主子从来不是一个良善柔和之人,若不是我一手阮咸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她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高看我一眼,因为我貌美吗?秦楼楚馆,最不缺的就是漂亮脸蛋。如果我都能抗争,你为什么不能?”
话一说完,何柒蕊又坐回那把胡椅上,抱起她的阮咸琵琶重新弹奏起来,声调哀婉,是程不尚不曾听过的曲子。
程不尚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他眼中不知何时蓄起了泪,“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琵琶声停,何柒蕊抱着它眉目低垂,“我不记得了,主子让我叫何柒蕊,那我便是何柒蕊,从前的名字不过是苦痛的根源,我又何必记起?郎君还是莫要再提起这些事了。”
“蕊娘……”
“郎君可拿定了主意?”
“我愿意,不是,我答应你,我去科考,我去考一个状元回来……”
我去考一个状元回来,娶你做状元夫人,再挣个诰命。
幸好程不尚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否则定要被何柒蕊再啐上一口。
本该是才子配佳人,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