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洄不喜欢这种畏手畏脚的感觉,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感觉像生吃了个火球,胸腔里兀自涨出满腔眼烟气,又找不到出口。
有些东西一旦发生过了就覆水难收,他当然也可以把话说明白了,但不仅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明确地知道不管怎么办都回不到从前了——他再也没法还把萧璁当成一个普通的后辈。
到了这一步陆洄才发现,即便想拨乱反正,他也连“正”在哪边都说不准,萧璁于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十分复杂,说是徒儿,事实上又像仆从一样鞍前马后,若说是两相结合,又比那更亲近、微妙一点。
等等,他又退了一步:万一……他其实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呢?万一是误会呢?
陆洄脑子里跳来跳去,从没觉得自己这样优柔得好笑,这光景再把前几天气势汹汹的“长痛不如短痛”搬出来,自己也想不通那天晚上哪来的恶气。
心病难医,哪是喝几服药就能好的?
夜风把额发吹起几缕,有点痒,也把对面人的身影模糊了一瞬,他没理会萧璁方才那句话里一直往他心尖绕的些许鼻音,问:“你想在百仙会挣个功名吗?”
萧璁不解:“什么?”
陆洄:“我这两天偶尔想着,是不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把你拴在身边,拴得太紧了。”
“……从来没问过你是怎么想的。”
“来参加百仙会的人,心里多少都有个指望,钱权也好,道义也罢,总要亲自进去滚过一圈,才敢说想不想要。你十四岁起跟了我,到如今仍是年轻人,有没有想要、哪怕只是想见识的东西?”
萧璁盯着他剔透的眼珠看了好久,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以为自己见识短浅,成日总围着他转,是被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困住了,正绕着弯地想把自己往外推。
反应过来后,萧璁心里陡然冒出一股怨气,一时觉得好笑。
陆洄以为自己多少说中了,神情终于有些放松:“要是没有人借题发挥,百仙会本来是件好事。”
“凡少年英才,没有不想在这种场合挣点什么的,遮遮掩掩查了这一路,我是有些压着你了。你要是想,这回就痛痛快快地比一场,如果胜了,离开江南还有一年准备天阙试的时间,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和那群裤子都穿不起的游侠抢饭吃……”
眼看越说越没谱,萧璁冷不丁问:“去燕都真有那么轻松吗?”
“榴花使所说种种最终都指向十八年前的皇宫——这些秘辛只有到了燕都才有机会查,想要查明阴谋的全貌,在那必然有一场恶战。”
陆洄语气沉下去:“是。”
萧璁一时没说话,心里想:还不如像这几天一样僵持不下着呢。
在这人眼中,我的这些心思就这么浅薄,塞过来一个“正道”占位,就能迎刃而解了。
他心里沉得能坠出铁水,怨怼又茫然着,终于尝到了一点“魂不守舍”的滋味,半晌说:“都听师父的安排。”
陆洄叹了口气,可能是不满他沉闷的反应,自顾自把披风拉了拉,转身道:“回去吧。”
*
三日后,西江口。
此地本来是郊外山林,沧澜国时期,不知道是不是秦白一脉惹了天怒,长江水连年西移,把山体圈了一半在江水中,成了一处险岸,站在山上往下望,脚底就是波涛汹涌的水面,拍岸声经久不绝。
宣读规则的声音和风声涛声混在一起,依旧十分清晰威严,此次选试由镇国大长公主坐镇,天枢阁玄录司掌教亲自把关,不可谓不正式,也不可谓不肃穆,不管上头在念什么,底下的修士都无一人敢哗然。
比试场域内放入了十条金鲤,入场修士每人配发避水符和身份牌,入水后捉得金鲤者通过。百千人下水捉十条鱼,想来也十分惨烈,另一条规则就更暗潮汹涌:缴获他人身份牌多者另按数量计分。
这已经笃定了要有自相残杀的环节,镇国大长公主不管修士们精彩纷呈的面部表情,也没什么废话,一声令下,数百人就下饺子似的跳进了江里。
“孟厥”和萧璁一齐下水,不紧不慢地往上游去。
西江口水沿上五里入玉津河,再向北便可一路穿过江安城,此段水势湍急,又要逆流,少见有人,游了小半个时辰,萧璁突然遥遥看见一点闪烁的金光。
浑浊的江水里,一尾亮闪闪的鳞片迅疾从他面门前掠过。
面具在水中一晃,露出陆洄秾丽的眉眼,他朝萧璁比了个手势,作势要追,反而被一把拉住了。
须臾间,一道雪亮的电光从远处荆棘般刺来,一溜烟追着金鲤的方向窜去,萧璁及时捏诀包裹住他二人,转眼看见一条带鱼一样的人影路过,冰凉地看了他们一眼。
——哪个丧良心的在水里放电!
陆洄气急败坏地比划了一通,又被萧璁扣下,后者看了看那张脸,最后忍无可忍地传音道:“你还想不想查了?”
说话间,又一尾金鲤从他们身边掠过,旁若无睹地往上游摇摆而去。
整条江里一共只有十条的鲤鱼,怎么转眼间就见着两只?萧璁和他对视了一眼,转头朝那边追。
岸上已入春夏之交,水底却十分寒凉,声色都蒙了一层沉闷的浊绿。金鲤像个蒙着鱼皮的死物一样,不疾不徐地摆着尾巴往前游,再有一里就要入玉津河口了。
它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修士的注意力,萧璁用灵识去探,已经发现至少五个人在追踪这条鲤鱼,他们相互戒备又步调一致地散布在昏暗的江水当中,仿佛海底的群鲨。
此时距离入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避水符的时效已经过去一半,逆流追逐的巨大消耗也快使一般的修士灵力透支,萧璁留神注意着同行者的动向,突然感觉身后不远处的那人动了,紧接着,一道汹涌的暗流就朝他周身席卷而来!
萧璁稳住身形往外围潜去,同时扬手去挡,暗流间却恍然窜出一条长鞭,二话不说朝他腰间卷去,一击不中,转而想要勒住他的脖颈。
几个身位外的陆洄终于感应到了这边的异常,未等靠近,侧面突然杀出一道锋利的剑意,转瞬斩断了长鞭!
那出手偷袭的修士终于灵力耗尽,被江流裹挟着向后冲走,立刻就看不清了。
周围暗中窥伺的人也纷纷乱了阵脚,刹那间,众人举动各异,有反应不过来的,有往后缩一步静观其变的,更多的是下意识出手——另两道攻击又从刁钻的角度同时向萧璁袭来,后者终于长剑出鞘,剑气从江水中破开一刃水浪,顷刻打散那两人。
接着他毫不犹豫手腕一甩,往有人相助的方向打去。
剑光对撞后顷刻消散,一道玄青色的身影急匆匆闪至萧璁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孟厥”,声音顺着灵力直传入他们的识海。
“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楚秋山急切道,“那女人只是个顶罪的,真正的幕后黑手是那瞎眼妓子!”
说着,她解下腰间身份牌,又把避水符一点,暂锁了其中的灵力运转,一块往前一伸:“拿去,沿着玉津河入金鉴池地下暗渠,现在只有你们能来得及了,一定要把他带到公主面前!”
陆洄回身玩味地看了她一眼:“你终于发现了?”
他们已经追到比试场的边界,楚秋山愕然的注视之下,陆洄抬手去捉在屏障边打转的鲤鱼,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结界。
结界和手腕交汇的一圈迅速闪起微光,下一秒,对面掀起一股汹涌的暗流,如同拉住他的手一样将人往当中拖去!
陆洄径直被卷入漩涡,袍袖和衣带几乎像另一尾波光粼粼的鱼,刻着“孟厥”身份的令牌同时从漩涡里抛出,不偏不倚地落在萧璁手心,他这时还能顺着水流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冲结界内一笑。
萧璁看懂了他的口型——好好比试吧,小孩。
再一瞬,人影如同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在暗流里,结界从交汇处缓缓补全,再看几眼就将光洁如初。
萧璁神色莫名地盯着那个破口,突然浑身发力,朝对面猛冲过去。
深水当中,摆动的鱼影尤如天外来物,在浑浊的水面下逡巡。
这些畜生看着只是平常的观赏鲤,却足有几丈长,鱼类呆呆傻傻的头板放大到这样的比例时十分怪异恐怖,鳃前的小须更有点恶心。萧璁从水底一处洞道被水流冲出,脑袋还没晃匀,一只雪白的鱼腹小船一样碾过头顶。
他整个人完全被罩在鱼的影子里,阴影过去才看清水底密密麻麻叠落的都是片段的人骨,吃得极干净。
此处和他在镜中天遇见双生神像的洞窟相隔不远,应该已到金鉴池的地下核心——也是当时“尊主”关押闻人满的地方。他这次顺玉津河地下暗渠而来,想必这里的深潭算是金鉴池的一层屏障。
萧璁从腿间拔出匕首,一寸寸沿着石壁向上游去。
水上似乎有一座栈桥,有人过来就吱嘎吱嘎地响个不停,巨鲤立刻忘记了萧璁的存在,纷纷向水面浮去。
紧接着,桥上“扑通”掉下个人,栽进水里。那人浑身缠着绫罗绸缎,衣袂飘飘,像在水里开出一朵花来。巨鲤一拥而上,萧璁接着看清了——
那竟然是琳琅。
他咬咬牙,还是提着匕首往上浮,瞧准时机,刀尖稳准狠地扎进一只鲤鱼的眼睛,绽开一片猩红。萧璁把匕首拔出来,照样刺瞎另一只鱼眼,一手拽住琳琅的绫罗把她从鱼群的破口中拉出,再拔刀时,手掌在滑溜溜的鳃盖上一按,竟然脱手了。
琳琅的双手被捆仙索绑着,无法施展,直到这时她才看清来人,木头似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其余的巨鲤循着血味追着受伤的那只转了一会,这时又反应过来,朝他二人逼近。
下一秒,琳琅却自己动了。
她浑身筋骨发出可怖的咔咔声,灵脉暴涨到几乎浮在皮肤表面,在水中迸发出耀眼的白光,连带着周身的水波,都濒死般颤抖起来。
啪地一声轻响,捆仙索断了。
绫罗随后从身后缠住萧璁的腰身,磅礴的力量把他往水岸边甩去——
萧璁猛然回身,只来得及看见琳琅口中因反噬溢出的大朵大朵血花。
她嘴里几不可见地念了两个字,似乎是“主人”……随后便像漂泊无依的水草,轻柔地落入无边昏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