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轻轻吐字道:“他身上有玄武骨。”
榴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终于现出地震的裂痕:“什么?”
“玄武骨。”座上人在齿尖重复了一遍,“玄武骨是大盛国本,北天之外,历代只有天子才能叩问。”
那几根细瘦的手指死死攥紧香囊:“大家都是皇室血脉……那我有什么不能染指的?”
说罢,他看着榴姑错愕的神色:“姑姑想必也懂了,这个人我们必须……”
“住口!”
榴姑猛喝出声,失态地扑上前去几步,差点要去拽座上人的领子:“你也知道玄武骨牵系的是皇权——那怎么就想不到他可能是什么人?!”
对方被她拽得皱眉:“我当然知道他身份一定特殊——”
“那你为什么不多想一步?为什么妄自听从秦榕行动?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却不来问问我?”
榴姑面目狰狞,手指颤抖:“用玄武骨续命,当今世上只有一人……那是前任天枢阁主,从前的景城王殿下!”
那人从未见她如此神态,惊恐地一喘,榴姑却陡然松手,丧失一切力气般向后踉跄了几步。
“你知不知道他和陈氏有什么过节?知不知道他有怎样的心思和手腕?一个死了三年的人,阴魂不散地追到了江安来,你还以为那是你的囊中物……”
她摇摇晃晃地惨笑着,一瞬间疲惫得像个暮年人:”皇后,你身后种种……怎会如此啊……”
*
大案审了半个月,江安城的雨就也下了半个月,第十六天,头顶的云层里闪电交织,惊雷劈倒了旧城墙上毁废的望楼——陈谟全招了。
自此之后,“真相”一连串葡萄似的被牵出水面。
一直听风不见影的云梦宗长老突然在玉津河的花船上落网,一五一十地供认了自己受金鉴池所托,以“庄生梦蝶”之术篡改牵引符的经过,与江安刺史的供词扣得严丝合缝。
当夜,公主亲卫直入金鉴池,强闯镜中天,擒获了黑商和嫖客几百人,还有华服绾发,静坐着等人来的榴花使。
镇国大长公主行事果决,风风火火,上奏请命之后,判决隔日便由玄衣卫御剑携来:
江安刺史包庇金鉴池徇私舞弊,削秩待命,玄察院江南司主事等三十余人篡改符文,革职查办,金鉴池掌事及其同谋私操禁咒,窃于国事,断灵脉,销名籍,永镇天枢阁镇恶司下。
至于中道崩殂的百仙会,自然该作废重比。
诏书上只说到这,选试方式还八字没一撇,修士们立刻把注意力放在了新的机会上——
你说刚过去的案子?公裁说的很明白了,罪魁祸首都快伏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令初下,江安城一扫连绵的凄风苦雨,百千心有不忿的修士又开始汲汲营营、挑灯夜战,连空中残留的水汽都被热闹劲蒸干,到了后半夜,竟然万里无云,露出一轮皎洁的圆月来。
连日风雨,本该在盛期的花枝都被打谢了,月光一照,凋零得像一尊尊迟暮的美人。花影从内牢的高窗洒下,被来人脚步踏过,一片空寂的回声。
牢门里的人闻声而醒,撩开眼皮。
天枢阁镇恶司有一座关押邪修的天牢,一旦要进去了,只能死在里面,不可能再出。为防高阶修士作乱,其中的犯人不只要“断灵脉”,还要挑断手脚,在琵琶骨上穿过封魔锁。
榴花使的手筋脚筋已经被挑断了,华服松松垮垮,沾了灰泥和血污,在月光下看着,不过是个枯瘦的女人。
她看了一眼来人,一贯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神采:“景城王殿下。”
“镇恶司天牢是用来镇压重犯修士的。”陆洄隔着铁栏审视她,“可你修为早已毁废,几乎等同一个凡人,封魔锁对你没什么意义,索性免了。”
榴姑:“久在深宫,只听过天枢阁主的名讳,想不到殿下原来这样慈悲。”
陆洄不置可否:“刘女史,你对陈后忠心无可厚非,可这位小主子就这样把你拉出来顶罪,又何必继续护着呢。”
骤然听到阔别已久的称呼,榴花使眼睫动了动:“殿下都知道了。”
说罢,她竟然笑了起来,扫了一眼陆洄身后影子一样的年轻人:“殿下的面色比船上差了许多,江南的水不好蹚吧?”
“比燕都差得远。”陆洄淡然应下,“陈恭当年也是守口如瓶,审了三天,我交给皇帝的供词有半掌厚。”
他负手而立,慢悠悠地看了看高窗里的月色:“陈年旧事,女史忘了不要紧,可陆晴柔做事非黑即白,你现在不说,等那位疯疯癫癫的小主子再闹出什么新戏码,届时就不好收场了。”
说罢,一旁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展开,榴花使扫过落款花押,瞳孔一缩。
那是她写给沿路手下,安排“少主”离开江安的密信,如今竟悉数落入陆洄手中。
月凉如水,牢中霎时一片死寂。
许久过去,榴花使幽然道:
“他是皇子,即便行差踏错,皇上也会顾念血脉情谊,对吗?”
没得到否定的答案,她便长呼一口气,娓娓道:
“十八年前皇后有孕,孕期未半,发现御医公羊彬被邪物所控,意图不利龙胎。公羊彬背后的邪物神通广大,无孔不入,一国之后也无法抗衡,于是暗中谋划,想将婴儿生下来密送出宫。”
“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陆洄冰凉地打断她:“我来不是为了听故事,这三言两语打发不了。”
榴花使:“以血肉为媒的傀儡术是早就绝迹的禁咒,我不知其法,只略查明了原理——他们把公羊彬的右眼炼化,以此为媒操纵其行动,意图借他之手对龙胎不利。”
“怎么不利?”
“人在暗我在明,作为皇后的贴身女官,我深入不到什么地步,大约说起来,这种术法会将胎儿的魂魄封锁在识海深处。这样的孩子,生出来是个魂魄有缺的痴呆儿,慢慢的会神智全无,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陆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就玉陵山已知的见闻,此时皇后怀着的“龙胎”其实是和男宠私通的孽种,各处祭场是她和国舅为了混淆血脉鼓捣出的试验场,而圣女密术只是搜罗来实现目的的工具……
是谁有所隐瞒?
“为什么?”榴姑恍惚重复,“若说最简单的理由……大约是傻子最好操控,扶成傀儡皇帝,不是也挺好用的?”
“呵。天下毁人的法子数不胜数,孩子长在宫里,随便一碗药汤就毒傻了,”陆洄嗤笑道,“再或者,天天带着抓猫逗狗不学无术,也能长成个铁废物,何必这样折腾?”
榴姑:“殿下说的是,当年……我们也想不懂。”
“皇后因此觉得只有将孩子送走才能彻底避祸,产期之前,我设法取出了他被炼化的右眼,却在烧毁邪术时遭到反噬,修为尽失。与此同时,皇后制造惊产假象,将生下来的孩子与准备好的死婴调换,由我带出宫前往江南金鉴池,避人耳目。”
“七年前殿下清算陈氏,主人和国舅殒身,江南陈氏内部大乱。有人觉得我和小主人威信不足,想撕毁当年和皇后的密约,把我们逐出江南,据金鉴池为己有。此时子夜歌来投,其头领自称秦榕,我几乎别无选择,只能让他们来做咬人的狗。”
没记错的话,沧水地宫里,云黎的傀儡叽里咕噜讲了一串发家史,其中一闪而过地提到过,二百年前带着圣女密卷分门立派的右护法正是名叫“秦榕”。
陆洄眸光一暗,听榴花使继续道:“我从没见过秦榕的真容,有时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真身。他奉小主人为尊主,那孩子便以为自己也能翻云覆雨,兴风作浪,以至鬼迷心窍,想要复刻圣女密卷中的记载,坐实自己的身份……这就是百仙会大乱的来龙去脉。”
陆洄:“还有呢?”
榴姑:“殿下何意?”
陆洄稍稍俯身靠近她,微眯起眼:“镜中天里公羊彬的傀儡是怎么回事?”
“琳琅对你忠心耿耿,她奉你命令在镜中天阻止潘文质,分明是知道玉俑和傀儡术的存在——那你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如今的子夜歌正是当年操纵公羊彬的人呢?”
榴花使眼皮一抖,陆洄仍语速飞快:“……而公羊彬明明十八年前已经剜眼脱身,如今却寄宿在玉俑当中,依旧受子夜歌操控——还有最关键的,有人意图谋害皇嗣,陈后应付不了,为什么不与乾平帝报,非要通过母族势力自己解决?这么多的疑点,女史都不打算说么?”
他每说一句,榴花使的嘴唇便紧绷一分,半晌终于缓缓道:
“知道这些,于殿下何用?”
她真诚困惑地地回视,月色下,陆洄的半张脸苍白异常,另一半则埋在锋利的阴影里,似鬼似仙。他把女人意味深长的目光照单全收,嘴角抽搐似的一勾。
“我明白,除了陈后遗子,女史并不关心任何人的死活。”
陆洄随后直起腰,眸色深不见底:“你嘴上痛心疾首,心底里却仍期盼着他能争一争金銮殿上那个位置——哪怕是借子夜歌的阴招,是吗?”
他吐字柔和,却有一种让人脊背发毛的魔力。榴花使深潭似的心思似乎荡了荡,终于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惊恐。
当——
她枯瘦的手猝然抓上铁栏,镣铐冰冷地一撞,回音嗡然不止。
“你……”
陆洄冷漠地看着她扶着栏杆颤抖,好似一片风中枯叶:“可惜这个孩子不用什么邪法发力,本身就是个傻子。就凭这副货色,再加上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邪教头子——刘女史,你猜没了你和金鉴池的庇护,陈氏子能东躲西藏到哪一天?”
*
从内牢中出来,月亮已经西移,陆洄走出房门,短暂地顿住脚步。萧璁慢了一步停下,距离陡然拉近。
满院残花如乱雪,胸膛离那瘦削的背只隔了一拳远,萧璁随后伸手拂去了他肩上的落花。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了,陆洄感觉肩上像落了一只雀鸟,借力一踩,随后慌张又轻巧地飞遁入万花丛中,本能地一回头,侧脸几乎感觉到了萧璁悠长的呼吸。
他本来是想停下来说什么的,结果瞬间从耳后往下麻了一片,霎时哑口无言。
萧璁五指一拢,随后飞快垂手退了半步:
“师父想到了什么?”
他颇为乖顺地站在花枝下,仿佛刚才诡异的气氛都是错觉,陆洄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没褪下,堪称忐忑地看了萧璁一眼,不知是紧张还是掩饰地偏头轻咳了几声。
萧璁听着他咳嗽,指甲在手心花瓣上掐出一道汁水。
前些天的事不算翻篇,他就还得小心翼翼地披牢人皮。
陆洄这人表面蛮横,实际是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王八,要是让他有了芥蒂,他能招呼也不打地自此缩进壳里不出来。萧璁知道自己的执念得寸进尺,终于踩到了界限,得意忘形遭了报应,那些蜜糖般的苦痛和喜悦陡然撞上这道厚壳,倏尔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悬而未决的危机,“他会怎样想我”这种问题并没在萧璁心里多逗留,本能早已经给出应对的策略。
他像不小心泄露风吹草动的野兽,在人警觉时退回草丛,安静地蛰伏起来,直到对方放松警惕,再一次次试探。
——这种进退甚至有一种捕猎的乐趣。
陆洄气喘匀了,好悬找回话头,开口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榴花使讲的那些东西,十八年前宫中的部分大约不假,十八年后江南这部分虽有待商榷,但鬼迷心窍与贼子同谋也是事实。唯独有一点……”
萧璁觉察到了他神思的飘忽,轻声接道:
“前朝嫡子遗落民间,的确可以有夺取大位的野心,但按玉陵山钱明的说法,陈氏子极有可能是与男宠私通的孽种,如果是真的,榴花使为什么还这样笃定谋逆的心思?还是说连她也不知道此子的血脉?“
“如果是假的,”他眼神扫过陆洄因咳喘染上淡粉的嘴唇,“钱明无中生有出这样的消息有什么意义?”
陆洄:“是。”
萧璁喉结一滚,声音沉了些:“好在事到如今,江南百仙会的案子至少可以有个定论,等公主将陈氏子和秦榕捉拿归案,你也可以好好养养病。”
陆洄预备好的几句话全被人说完了,最后还被人春风化雨地关切了一下,心七上八下地一跳。
他知道萧璁说正事的时候向来聪明,不像平时有些闷,但从没和现在一样每说一句都让人发毛,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你的天魔引怎么样了?”他鬼使神差地问。
萧璁好像没反应过来,继而答:“师姑每天给我灌一碗药,血都快苦了——哪还有发作的余地?”
“……”
陆洄觉得他话里有种微妙的委屈,一时更坐立难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