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了?发病了?被怎么对待了?
眼睫的掩盖下,他焦急而隐晦地用目光舔舐着陆洄周身,试图从那雪白的侧脸中看出什么异常。
还是……发现了我在暗中追踪你的去向,窥视你的一举一动?
陆洄余光扫到他盯着自己的神情,喉头一紧:“脏了。”
这几乎等同于没回答——但是比真的不回答好多了。马车里放了暖炉还是冷得厉害,萧璁得到什么肯定似的掖了掖他的大氅,摸了额头,又伸手覆上手腕想探脉象,最后这一步却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你……”
陆洄肺里像烧了一团火,本来任他摆弄,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却鬼使神差解释道:“没事。”
“公主又不是不讲理。”他缓缓道,“交了点底细而已,没怎么样。”
他本来想在后边加一句“放心吧”,又觉得这种废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于是就此住嘴,靠在车壁上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想眯一会,却心慌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人拉下深渊。
那张符……
“幸好。”萧璁此时小声接了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要是真出什么事……我也活不成了。”
他说什么?
陆洄以为自己烧糊涂听岔了,把每个音节拆分组合了一遍,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随着最后一个字被理通顺,那团疑云言出法随地把他“咕咚”扔进深水。
完了。
脑力和体力完全透支,他飘在上空的直觉就突然灵敏,闪电划过,终于把什么东西照得无从遁形。
那些试探中带着威逼的探知**,体贴但有失小意的“孝顺之举”……他早该知道有什么苗头的。
陆洄聪明得太过,皇帝的事在他心里又是个疙瘩,灵光这么一通,一时间竟无路可退。
——什么惶恐,什么担忧,不是他说了我才信,而是我一早就有意自欺欺人。
他仓皇想着,心里有股幽然的寒意,好像终于发现抱来的幼犬其实是头狼。“就算今天放过又能怎么样”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陆洄随后像亲手拔出肺腑里的一根刺一样睁开眼皮,问道:
“为什么会这样想?”
“……”
萧璁喉头一滚:“师父,你知不知道鸣秋……”
“我知道。”
狼崽子的眼神滑到他苍白干裂的嘴唇:“你脸色很不好。”
陆洄一哂:“少打岔。”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想,什么叫活不成了,嗯?”
这副不近人情的样子让萧璁既恨又爱,他磨了磨牙尖,透过天魔引里的重重帘幕,终于回到现实,把目光定格在面前人的眼眸。
那画中仙的两点眼眸。
陆洄颧骨带一点病态的潮红,却出人意料地审慎,神情因为虚弱甚至显得有些温柔:
“天魔引乱人五感,蛊惑心智,这话不假,可我没对你多加约束,你也好端端地长到了现在。如今又何必因为谢涵云的一面之词畏手畏脚,非要抓住什么人的袖子才敢走路呢?”
“何况不该是这样的。”他含混地续道,“你小时候从那样的地方出来,我觉得……你明明应该最讨厌这种事。”
萧璁的手指颤了一下。
陆洄:“阿璁,依赖是不能够长久的,那个吊在你心上的影子可能只是年轻时在绝境中生出的一个想象。回头看看,你可能发现你自己早就比他强大了,也可能发现那个影子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那只是一个曾经对你有点意义的过客,他连你的人生都不能贯穿,遑论关联生死?”
说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咳嗽了几声,飞快一抹唇角,把手缩回袖子下。
半晌,萧璁才眨了眨眼。
“我明白了。”他慢慢说。
人家替我把解释都想好了,他说——这是少不更事的依赖,幻觉似的,三年五载就该像病症一样消退了。
陆洄看萧璁的神情,认为这人根本没明白,至少是在敷衍。
他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觉得周身的疲惫和不适海啸般席卷四肢百骸,转瞬不省人事。
片刻后,萧璁动动手指,把袖中昏睡符烧了个粉碎。
他板板正正坐在车厢另一半,什么举动都没有,只穷究般观察着陆洄,目光从惨无血色的面颊开始顺着全身皮肉骨骼细细描摹,连衣袍的褶皱都深深烙在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萧璁终于出手,强硬又温和地把人昏迷时下意识靠向车壁的身子扳过来,整个靠在自己怀里,又从这个角度观察了一会他眉心微蹙的睡颜。
这张嘴此时终于不伶牙俐齿了,反而有种触目惊心的脆弱,萧璁用拇指重重碾过那双不近人情的唇瓣,报复够了,又顺着袖袍摸到陆洄薄薄的手腕,想探一下脉搏,却在这顿住了。
这人昏迷时竟然还紧握着右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陆洄泡在尔虞我诈里这么多年,表面如何随性恣意,私下总是保持着一定警惕,但他面对好徒儿却从来十分放松——不然也不会让他有机会撂倒。萧璁神色一暗,顺着指缝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接着浑身冰凉,彻底清醒。
——那不是那枚盘旋在他揣测里的追踪符,苍白的手掌中,分明只有一片鲜艳刺眼的血迹。
*
陆洄睁眼时天色仍是黑的,榻前只有一个打瞌睡的齐罗,他连抬手遮灯光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半阖上眼皮,把头偏过去:
“什么时辰了?”
他已经觉不出自己的体温是否正常,却能发现露在外边的双手、面颊和脖颈被人用清水擦拭过,衣物换了贴身柔软的,连长发都被人细细拢到枕后。
这肯定不是心眼比烧饼大的大师姐能想到的。
陆洄心头一团乱云,逃避似的把头埋进床褥间,接着闻到了衣物上的淡梅香。
熏香从前一直是下人干的活,他其实不在意,但一向食不厌精,日子长了,王府的下人也咂摸出他偏好哪几种味道,会顺应季节换着熏。
如今他已经算个光脚草民,早该摒弃这样陋习,可萧璁却总默不作声地给他把衣物按原来的习惯收拾好,只是不知道怎么,永远是一水儿的梅香。
“三更了。”齐罗掰手指,“喏,这已经是第二天了,但离我估计的时间还早,你急什么?”
当然急,陆洄腹诽,心得像你这么大才能晕一天吧。
“他呢?”
“撵回偏房了。”
齐罗顺畅地理解了这个代指:“一天一宿没睡,眼睛熬的通红,人都快疯了——但病有轻重缓急,还是先救你小命要紧。我叫他进来喂药?”
“不用。”陆洄作势起身,“我自己喝。”
齐罗“哦”了一声,毫无同情心地递过药碗:“你这次可作了个大的,风寒转成肺热,连着旧伤复发,弄不好又要咕咚一声歇菜——和你的好堂妹聊什么了,这么拼命?”
“没什么。”陆洄尝了一口,苦得皱起鼻子,“那些我心里有数,江安这锅水已经烧得滚沸了,过不了多久,一定有解。”
他没说两句又咳起来,瓷勺敲敲打打泼出一半药汤。齐罗的良心终于过意不去,刚想接手,唐突看见他稳了稳手指,像从身体里剥出个巨人一样重新端起药碗,一仰头——喝完了。
然后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陆洄咳得面色发红,好悬没把刚灌进去的药都吐出来,气喘吁吁道:
“呼……长痛不如短痛。一气儿捅穿了,总比断断续续闷着好。”
“长痛不如短痛,”齐罗可能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了,木然地重复了一遍,“这和你‘心里没数’的那部分有关吗?”
陆洄心里如遭雷击,半晌神色复杂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你也发现了?……阿璁的事?”
“嗯。……嗯?”齐罗先承认,然后疑惑地回视:“你这副表情干什么?”
“我不该这样吗?”陆洄有气无力,“……那你确实是波澜不惊。”
他偏过头脱力地咳了几声:“这人脑子轴,也是有点真疯……要是转不过来怎么办?”
如果我怀疑得没错,有皇帝这样的前车之鉴在,这次我是否该……早些抽身为好?
“……我是不是真的心太硬了?”
“你说什么呢?”
齐罗愈发疑惑地看着他如丧考妣的形容——好像陆隽死的时候他也没难受成这样。神医的脑子快要打结,真诚地问:“什么转不过来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时过境迁,”陆洄含混,“他长大了,很多事要换个角度看。”
“大徒弟长大成人了,你不该高兴吗?”
“我不是不高兴。他要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除了我这没别处可去,我总得顾着他。可现在这么大一个人了,站起来比我高半个头,又不是谁家的丫鬟,又不是没有本事,成天吊在我后头又端茶倒水又出生入死的干什么?”
“嗯,成天跟在你后头担惊受怕,”齐罗顺嘴说,“……这事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吗?”
陆洄:“没有吗?”
齐罗:“没有啊……没有吧?你连我的医术都不相信?”
陆洄愕然:“这也能治?喝药还是扎针啊?”
“既然是有人引导天魔引发作,自然也有办法压制。”齐罗被他说的越来越没底,一边眉毛挑得快飞越发际线,“……不是吗?”
“什么?”
陆洄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刚才唠了半天都是鸡同鸭讲,脸上腾地有点挂不住。
然而齐罗根本没看他,只顺着话头一溜烟说:“涵云道人说天魔实为七情六欲,那实际上还是和肉身有关,外物能影响肉身,自然也能牵动天魔,好比丁香易催生内火,春.药能催发**……”
陆洄打断她:“……你说得对。直接到结论,我听得懂。”
齐罗:“我前日去金鉴池外围逛了一圈,那些姑娘小倌身上用的香多少都有点问题。你血气虚,感觉不到很正常,可那些有劲没处使的寻欢客难保不被熏得忘乎所以,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她啪地一拍手:“你徒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毒花丛里走几遭,当然会被牵动天魔引——怎么样,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方子我都开出来了!”
“……”
陆洄以手覆额,一边觉得齐罗说的在理,一边觉得自己一定烧糊涂了,欲言又止几个回合,最后破罐子破摔道:“那就……先按你的法子来吧。”
*
水声泠泠,四下昏暗,素服的女人拎起裙摆,缓缓步过狭窄的栈桥,桥下深水中有巨大的身影摆尾而过,有男女嬉笑声从头顶楼阁传来,随后,楼阁上陡然发出一声尖叫,有人影从高处坠入水中。
女人视若无睹地穿过水面,向座上一礼。
“我还以为姑姑不会再来看我了呢。”座上人把玩着手里的香囊,咯咯笑道。
“你这次胆子太大了……”
榴姑摇了摇头,“少主,任何庞然大物能长久不衰地存在都是有道理的,玄察院、陈氏——包括你所谓的圣女都不是能随心摆弄的玩意。所幸我用庄生梦蝶留了个后手,如今还不是死路一条。”
道场周围穿来男男女女的呻吟声,有一对正好连滚带爬地窜到了榴姑脚下,被后者漠然无视,那人随即问:“姑姑不喜欢我新制的香?”
这香气粗劣浓艳,烈酒般乍一闻让人头晕,榴姑神色平淡:“我不喜欢。凡事皆有代价,天下万千这样微末的修士,不管有无背景,修为怎样,也不是你能绝对操控的。”
“我哪里有操控他们?”
那人反驳,“哪怕只是碌碌蝼蚁,我也没有违逆他们的意愿。只是帮他们激发心里最深的执念和**——姑姑,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立刻完成的**?”
“奴平生之愿,唯有皇后喜乐安康。如今皇后已仙逝,便只剩让少主平安顺遂了。”
“公主手段非常,必不能让金鉴池毫发无伤。我明日安排你离开江安,只有你一个,路上的仆从也由我安排。至于秦榕——不管这东西是人是鬼,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消失,少主和子夜歌的联系,从此便断了吧。”
对方急切道:“那十二障大魔呢?秦榕手里的密卷呢?姑姑与我到现在的心血就白费了?”
榴姑苦笑:“江南已经乱成什么样了,少主全然不知吗?”
“少主”脸色一沉,阴森开口。
“那……孟厥呢?”
陆洄:你一定是没喝中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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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049黄金笼(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