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伊始突然出现在这艘船上已经过去了三天。
第一天,少年欧特西里和伊始在同一个被窝里醒来,她坚决声称根本不认识伊始,船队的其他人则表示,两人亲如姐妹,欧特西里时常称呼伊始为“姐姐”,当初还是她强烈要求伊始上船,两人睡一个铺盖。
彼时的欧特西里正为前夜的噩梦焦心不已,根本没功夫搭理伊始。
第二天,伊始逐渐熟悉环境,在这船队自由行走,四处闲逛。
伊始是突然出现的,不仅仅是对于欧特西里或船上的其他人,对于伊始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因此,第一天她几乎浑浑噩噩,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直到夜幕降临,一个人呆愣楞地对着漆黑夜空数星星,思绪才渐渐明晰起来。
她决定,必须搜集情报,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天,伊始大体上摸清了这里的状况。
名叫“海豚”的船队一共一百五十六人,共六艘船,五艘商船和一艘庙船。虽然他们的信仰是虔诚的,但以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庙船上多余的缝隙,依旧作了运输用途。
“海豚”是远近闻名的贸易船队,平日都是在近海航行,进行贸易活动,现下正沿着海岸线进行小型贸易及船上补给,明日就要正式出发,偏离海岸,向远洋一个未知的小岛出发。
船队的领头人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女性,据说她不仅熟悉天候、通晓航线还精通占星术,常以观星辨明航向、预测天气。
伊始对船舶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些船有桨、有帆,木头做的,船身细长,目测有十几米长,其它一概不清楚。听别人说船只是单桅桨帆船,仅有一层甲板,瞧着十分简陋,伊始都怀疑这些船是否真的能支撑远洋航行,而不是半途崩溃。
好“妹妹”欧特西里对她不理不睬,非常抵触,为了了解这个地方,伊始跟着一个名叫瑟利的大姐下船采买。
古老时代的一切对伊始来说都是新奇的,这个时代的人和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这或许是现代人类的高傲吧,总是藐视一切,以先进评论愚昧的角度,认为先民能做到某种程度就已经很厉害了。
码头熙熙攘攘,行客彩衣华服,伊始穿行其中,感受到了一种古老的繁华。
集市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交易,但是也并非没有一般等价物,实用物品、金银珠宝都能换到不错的东西。
伊始只是跟着瑟利闲逛,然后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碰一碰,再面无表情地走开,以示自己不准备购买的决心。
实则兜里空空,什么也买不起。
第四天,起航当日。
其实对于欧特西里的态度,伊始是十分理解的,任谁面对一个一个毫无缘故就突然出现在生活里的陌生人会有好脸色呢?
更何况她的出现已经属于魔幻的范畴了。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一直是无神论者,纯粹的唯物主义战士,就算是现在,伊始也觉得这一切一定有一个科学的解释。
“嗯,或许是虫洞,也可能是量子力学……实在不行最次也是外星人。”但事情还没有进展到地摊文学那一步,她姑且认为自己是踩了虫洞。
“你在胡扯些什么?”羊毛卷少年面色不虞地瞪着伊始。
她或许认为我是坏人,敌国的巫师之类的,伊始想。
伊始用忧虑的眼神看向欧特西里:“今天心情也不好吗?唉……”她故作姿态地叹了好大一口气。
欧特西里脸更臭了。
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吗?本来想逗她开心的,果然不能和不熟的人开玩笑啊。
她没想过是自己的原因。
不过,最魔幻的其实并非突然穿越这件事,而是……
伊始看着盘桓于羊毛卷少年胸口的波动,今天是恐惧、忧虑和气愤……以及恐慌。
情绪越来越糟糕了呢。
自从来到这里,伊始就发现自己捕捉他人情绪的能力越来越强了,虽然自己原本就是敏感的人,但是捕捉空间中残留的情绪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这得是魔法还是超能力?
其实欧特西里已经不止一次和队长交谈了,她或许想要终止这次航行,很显然她失败了,因为大家都听见了队长大喊的那句话:“难道我要因为这种毫无根据的事对王室出尔反尔吗?!”
之后欧特西里再没去找过她。
对于欧特西里异样的情绪,伊始也觉得很不妙,她为什么想要阻止这次的航行?是知道有什么不对,还是潜意识在提醒?
有没有机会从这未知的旅程逃走?
伊始不敢,她怕就这样迷失在异时空里,没有同伴、知识、也没有钱,不管什么原因,至少这些人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空气中漂浮着欢快的气氛,船队里的大部分人对于这次航行都是期待的,即使向着未知的海洋前进。
队长并不会清清楚楚地跟商队里的每一个人交代航线,而队员信任队长。
一行庄重的队伍正朝码头走来,看热闹的人们也逐渐聚集起来。
为首女人举着象征权力的黄金制双刃斧,衣着华丽,一头卷发盘起,在后脑垂下几络发尾,头戴花形冠,身着庄重繁复的长裙,胸前佩戴着三圈贝壳与宝石穿成的项链,袒露前胸,款款走来。
没错,在这里无论男性还是女性皆可坦胸露背,他们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天气炎热或劳动时更是只穿着短裙或缠腰布。
一个现代人比古代人更加保守,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这么开放。
“我居然算是保守派了吗?”她念念叨叨。
这是一个半岛国度,是女神的领地,他们对于女神极度推崇。你看,连商队中都有女神的小庙,而这高捧神像的似乎就是城中祭司。
从船员的闲谈中得知,这大概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那祭司亦出身王室,城中祭司列队相送,众目睽睽拿着象征权力的双刃斧送到船上。
看来排场真的很大,这会是官方行动吗?船队真的与王室有所合作……
无论开头有多么精彩,接下来航行的部分才是重点。
大家分坐在长凳上,听从指挥卖力地划桨,这却成了伊始的地狱。
她一个现代没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根本支撑不了长时间的划桨,没划几下就开始滥竽充数。
浑水摸鱼并不容易,她没有东郭先生的作案条件,在一群大力桨手中异常显眼,毕竟船都因为受力不均偏航了,想不被发现都难。
“伊始?”瑟利点到伊始,她是这艘船的管事。
“在……”大汗淋漓的伊始虚弱回应。
“你划不动,换欧特西里。”瑟利倒没啥特殊的想法,只是惊讶于伊始的羸弱。
“好……”
欧特西里赏了伊始一个白眼,和她换了位。
伊始不用任何能力就能从欧特西里眼中看到名为“垃圾”的嘲讽,她并不在意,从善如流地坐在一边休息。
头顶传来瑟利不咸不淡的话:“休息好了去准备干粮。”
“收到。”看来不能躲懒到底了。
“不行!不准去!”欧特西里插嘴道。
怕我在食物里下毒,把一船人毒翻是吧。
伊始对她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前方领路的主船白海豚号逐渐停滞,瑟利拍拍手示意大家休息,伊始给大家分发淡水。
欧特西里独自一人坐在长凳上发呆,她其实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你怎么了?”伊始自然地靠过去,用尽量亲切的语气问道。
而欧特西里也不知是神思不属还是破罐破摔了,竟也按捺敌意回答了她:“我做了一个很真实的噩梦。”
声音甚至很平静。
“什么梦呢?”伊始问。
“我梦见船沉了,一整个船队的人都死了,”她说,“先是庙船,在所有人面前沉入海底,最后一个接一个……而我也会死。”
“所以你是谁?”欧特西里问。
“我是伊始呀。”她装傻。
“我们都知道,你明明是突然出现的。”
“也许,我就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呢。”
欧特西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伊始想,既然不被相信,那只有用行动证明立场了。
虽然出现得诡异,但伊始认为她完全是一个无害的好人呢。
欧特西里做了关于沉船的噩梦,但如何证明一艘船不会沉没?
更何况这个船队正有一个奇怪之处……
一个不公开的、队长以外无人知晓的目的地。
……
为了弄清楚此次航行的目的地,就要用到伊始“情绪感知”的能力。
她发现自己可以感知人类即时的情绪、残留在物体上的情绪和漂浮在空间中的混杂难辨的“情绪场”,但无法追溯人类过去的感情,也无从分辨残留情绪的源头。
比如,虽然欧特西里表面上态度缓和了,实则只是缓兵之计,对从天而降的伊始只有深深的戒备,并没有半分感情可言。
伊始对此表示遗憾:“不是都说一起睡觉能增进感情的吗……”
现在是船队休整的时候,正是打探情报的好时机。
伊始放下手中的水瓢,盖上淡水桶的盖子,悄悄地溜到她从一开始就很好奇的那艘船上。
几艘船离得很近,互相之间搭了木板方便通过,各船上的人也互相串船聊天,因此伊始的行为也并不显眼。
当然,这一幕映到一直默默关注她的人眼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欧特西里面上的警惕之色更盛,心里暗道这家伙果然不老实。
既然事情源于一个梦,那么就根据梦境来行动吧,伊始先上了庙船。
庙船,顾名思义,这艘船上真有个庙,不过由于地方狭小,除了桨手、桅杆的位置,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因此这庙也仅是小小一个神龛罢了。
她环顾四周,视野旋转,眼前晃过了一个头戴百合花的人,正坐在神龛旁边休息。
伊始上前友好地打了个招呼,那人也友好地回应,眼睛笑得弯弯。
“你也是船队里的人吗?之前没见过你。”伊始先发制人,经过几天的试探,她确信,所有人都默认了她的存在。
“不是不是,我其实不是船队里的固定成员啦!这次主要是跟着神像上船的,只是一般的神侍啦。”头戴百合花的女子说。
“原来如此呀哈哈哈哈哈……”伊始热情地与她攀谈。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吧,”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蛋,“我是外国人,对这个国家——耶特,并不了解,既然你是神的侍者,可以给我讲讲女神的故事吗?”
“当然没问题,”百合花女子说道,“在耶特有众多神明,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耶克阿布,这艘船就叫‘耶克阿布’。”
伊始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她适时回应:“耶克阿布,是……海洋的母亲?”
“没错,在我们的文化中有两个重要的东西,海洋与陆地,它们二元对立,相伴而生。耶克阿布是海洋的妈妈,而赫特阿布是陆地的妈妈,神龛里供奉的正是这一对母女神。在有些情况里她们代表年长者与年幼者,赫特阿布象征新生,耶克阿布象征死亡,但海洋永远不会真正死去,她会重新积攒力量从更深处的地底重生。”
伊始一时呆愣住了,她从这个神话里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能量,她说不清缘由。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神话,可能是由于她的见识短浅,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这个空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这异样的情绪似乎是从伊始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流淌到空气中,成为了一个“情绪场”。
“怎么了?”百合花女子瞪着眼睛问,“是否因为我讲的太复杂,让你听不懂了?”
伊始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真是是一个美丽的神话。”
周围开始变得喧哗,瑟利已经在招呼大家准备划船了,伊始笑说:“看来聊天结束了,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戴着百合花的女子向她微微颔首:“有空再一起聊呀~”
伊始起身的动作忽然顿住,眉头拧起神色古怪地回头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回船的路上,她一步三回头,在自己创造的情绪场里,有一股突兀的存在,那里有一股心虚的味道。
伊始跨步回到斑海豚号时,站在桅杆下的欧特西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神色莫名地对伊始说了一句话:
“其实,突然出现在船队的人不止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