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凉薄,暗夜无边,上京城恭亲王府内院书房,梁宸玉坐在案几前执笔作画。
手腕翻转之间一少女半转身子,她顾盼回眸间眉眼弯弯,猫儿似圆溜的双眸中带着狡黠,左手举一半截玉兔面具。
“陶三娘子!”
斯墨侍立一旁磨墨,余光瞥见画中女子样貌,惊呼。
而此时,恰巧一宫装美妇半只脚刚跨上书房门槛时听到这句话,她挑眉,重复那句:“陶三娘子?”
随即猝然拧紧眉头,她快步跨入房内,体态虽还算端庄稳重,但颤抖的尾音却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宸儿,你今夜究竟与谁去逛了灯会。”
梁宸玉见金月郡主出现,面上浮现一丝慌张,他忙用一旁的书册压在画卷之上后才抬眼笑说:“阿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你今夜是与陶家三娘子相约?”
“阿姐——我。”
“是与不是!”金月不禁放大声音,她神情严肃。
“是。”
梁宸玉低下头,高大的身躯沮丧微垂,像是犯了错的小孩。
“你!”金月恨铁不成钢。
“阿姐,陶三娘子很好,若您见过她,必定会喜爱她。”梁宸玉神情恳切,想让自己最亲近的阿姐接纳他心悦的女子。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画卷,将画中姑娘递给金月瞧看,眼神在看到画中少女时瞬间变得温柔,眉眼间带上了几分缱绻:“您看看她。”
“陶三娘子,与我所见过娘子皆不同,她聪慧机敏,心地善良。”他说着说着语调轻快起来,扬起剑眉望向他从小最崇敬爱戴的长姐,“阿姐!我想娶她为妻。”
“她成不了你未来王妃,除非我死!”
金月嘴角泛起冷笑,她一把抢过画卷从中撕开,画中少女恰巧头颈分开,随即双手松开,画轴慢慢飘落在地毯上。
“阿姐!”
“你们都下去!”金月冷声命令,待下人走完,书房内只剩她和梁宸玉时,刚刚强硬的态度才软和下来:
“宸儿,我们的父君可是储君!若没有当年那场九子之乱,你早已被尊为太子,而我也是大钊最尊贵的长公主 !哪里还轮得上那废物?”
金月顿了顿,眼中闪过**,她上前抚住梁宸玉的俊脸,脸上露出对权利的渴望,“你本该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万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金月说完,正了正他有些卷曲的衣领,漫不经心:
“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等你娶了陶大娘子为妻,若实在喜爱那女子,便赏个侧妃给她,阿姐也不会说什么。
勿再提及刚刚那些傻话,若被外人知晓,到时与东河覃氏生了嫌隙反倒不美了。”
梁宸玉微侧脸颊,躲开金月的手,低声道:“做一闲散富贵王爷,得一心爱女子常伴身侧,此生我便已满足。”
“今上贤德,登基便酌减税赋,百姓们才得以安居乐业。阿姐,不要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了。”
“作为君王他优柔寡断,明知塞外蛮夷虎视眈眈,却为可笑名声下令缩减税赋,导致朝廷国库空虚没有银钱供养军队,让边塞接连失守,这等君王要来何用!”金月拂袖,微扬下巴,“此次若非梁恒为他当了盾,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你觉得他现在还能稳坐高位?”
说起梁恒,金月恨的咬牙切齿,她捏紧拳头,她本可趁这次边塞蛮夷攻城略地之际发起政变夺回属于她们姐弟的一切,却因梁恒,她所谋之事尽毁。
此刻,金月心中恨极的梁恒也正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那名客人身高八尺,身材赢弱,薄薄一片,他时不时握拳轻咳,一袭黑色长袍笼罩全身,看不清面貌。
梁恒着雪青色长袍,坐在他的下首,目光凝重。
客人脱掉黑色长袍,露出一张带着几缕病弱的俊美苍白面容,他眉眼间与梁恒有几分相似,皆是剑眉桃花眼,若在场有见过晟武帝的人,必会感慨两人与武帝眉眼的相似度,但三人眼神也有所不同,武帝戾气英武,梁恒冷硬,而那名客人带着几分虚弱文雅。
“皇叔!”那人语气中带着几分亲昵。
“陛下,万不可再如此称呼。”梁恒无奈摇头。
“此次多亏您死守邺城,才得以保闽西关口无虞。”景文帝知梁恒不愿承认这个身份,并未在这上再多加纠缠。
梁恒听言,回想到那日收到的两份圣旨。
一份青天白日,于众目睽睽之下宣读。
一份却是深夜到访,黑衣信侍手持密令命他务必保下邺城全城百姓,保邺城无忧。
前者是太皇太后特令,后者是皇帝亲写。
当年武帝传位仓促,文帝登基后因年幼,朝政由皇后把持,也就是落在了当今太皇太后手上,可时至今日,太皇太后却不愿放权。
于是梁恒公然抗命,为百姓,为国家,也为密令。
事后,文帝明贬暗保,召梁恒回上京,安排他进入没什么实权的巡逻司让太皇太后等人无法再借题发挥。
巡逻司说好听点叫夜晚巡防,说难听点,他们比之夜半三更说着小心火烛的更夫也没高贵到哪里去,位卑职小的让那些人放松了警惕。
而这步棋却是景文帝与梁恒共议后至关重要的一步,借由机会,文帝能以梁恒之眼监视全城,展开耳目为未来清算而准备。
“是臣应尽之责。”梁恒敛目,起身扣手行礼。
景文帝欲扶起梁恒,“若不是当年皇爷爷疑心渐重,您——”
“当年陛下以稚子之躯为臣与臣妹进言,才使武帝恩准舅父接我们远离上京,已是再生之恩。”梁恒纹丝不动,待他说完后,才就着文帝的手起身。
“孤知道当年庄王之事内有冤屈,待此间事了,必会翻案彻查!”
“谢陛下!”
*
陶南岭回到听竹苑时,路过那颗杏花树发现早晨系的那根红绸带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忪地看着那处,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娘子,今晨风大,许是不小心被吹掉了,待会我去补上。”存菊挡在陶南岭面前,“现下夜深露浓,该歇息了。”
“无妨,人定胜天。”陶南岭展颜。
“是的,人定胜天!”
回厢房时,又在门口遇到满月,短短十几天未见,她面上的婴儿肥消下去很多,身材轻减不少。
她面上原来还带了些绒毛,现在也变得光滑,显然已经绞了面。
她手上提了个包裹,看到陶南岭和存菊时眼神一亮,笑着说:
“三娘子,奴婢要走了,临走之前想着来跟您和存菊道个别。”
“满月,你要调到哪个院里伺候?”存菊好奇询问。
陶南岭却知道,满月这是要去郭府了,存菊下午没在房内,她在门外看管,所以并不知道怜娘说了什么。
满月脸皮一红,带着几分羞涩没有回答。
“进屋内说话吧。”陶南岭率先开口,她领着两人进屋,待存菊点灯关门后,满月压低声音:
“三娘子,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面,奴婢再此特地等您,除开道别之外,也想告诉您一定小心主母,不要相信主母派来伺候您的人。”
满月说完,眉宇间轻松了几分,究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虽说她来时目的不纯,但是现在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也愿意将剩下的善意释放出来。
陶南岭倒是没想到满月会愿意说出这番话。
满月扭头对存菊道:“存菊,我还有几件好料子的衣裳给你放在你床上了,虽说可能大佬些,改一改总归穿出去见人还是没问题的。”
陶南岭不受重视,她身边人衣食住行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到底要去哪里呀,是要出府吗?去很远的地方吗?”存菊心善,语气中到底也存了几分不舍,但她不傻,见满月如今的动作也意识到她可能要离开陶府。
“主母同意你嫁去郭府?”
陶南岭淡淡开口。
“什么!”存菊惊呼,瞪大双眼,郭府可是龙潭虎穴,今日她看到怜娘满身外伤,满月怎会如此想不开?她不由出口劝道:
“满月,郭府不是好地方,你嫁过去必会受委屈。”
可满月满眼欢欣,她混不在意:“我知道郭大人有夫人有几房姬妾,可是男人都三妻四妾,况且,他亲口——”她满面红霞,娇羞之色溢于言表,“他说会对我好的。”
“可是!”
“存菊,别说了。”陶南岭出口制止存菊接下来劝说的话语,她观满月态度坚决,眉眼间多了几缕做姑娘时没有的风情,便知多说无益。
她红唇亲启:“士之耽兮尤可脱也。”(注1)
“郭府姬妾众多,碍着父亲的面子,想必他不会真正苛待与你,但你需记男儿多薄情寡恩,切勿动情,自己珍重吧。”
“婢子知道,谢娘子提点。”
见满月高高兴兴提着包裹出了门,存菊不解:“娘子,郭府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怜娘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您怎不让我多劝劝她!”
陶南岭递了一杯凉茶给存菊。
清凉的水通过喉管浸润了肺经,倒是缓解些存菊的急躁,她不好意思:“刚刚是存菊太过急躁了,娘子。”
“满月性格单纯执拗,她有她自己想走的路,非你我二人仅凭言语便能阻止,个人有个人造化,只要父亲还身居高位,想必那姓郭的也不敢太过分。”
说完,她面色深沉,只希望陶雍年的大动作到时别叫她们这些旁人受累。
注1:出自《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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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归家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