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家穿过中街,走过弄堂,坐落于东城街角角落,院前用简陋的木篱笆扎的围栏,房屋只有2间房,屋内烛火跳闪,窗户纸上一身材有些臃肿的女子正低头就着微弱光芒纳鞋底。
她听见推动围栏的响动,停住了手上动作,扬声询问:“老头子,是你回来了?”
“诶,回来了。”老头儿应和一声,邀陶南岭等人进院子。
老妇拿起灯盏,拉开门闩,出门便首先被院中两位衣着华贵长相俊俏的男女勾住视线,又见她家老头子一瘸一拐,满身狼狈,她略一思索便带了几分警惕:“不知老头子如何冲撞了两位贵人。”现下都找上门了。
她上前几步将瘦弱的干瘪老头护至身后道:“我丈夫憨直,若是言语间冲撞了二位,贱妇为他给二位赔不是,若是欠了二位银钱,屋内你们看有什么值钱的尽可搬走。”
陶南岭眸光微闪,老头儿两口子虽生活贫苦,但二人感情甚笃。
“这位老者在东林街出了些事故,我等送他回来。”
老妇脸上的警惕被关心所替代,她掌起灯二话不说便围着老头来回转悠,检查是否有哪里受伤。
“老者刚刚摔得不轻,您可用艾叶、红花、蒲公英与猪油混合,揉搓后背活血化瘀。”
听到这话,那老妇松了口气,欢喜盯着陶南岭说:
“多谢娘子,您长相似菩萨,心也是菩萨心肠。”
陶南岭被她夸成了个大红脸,梁宸玉笑弯了眉眼,老者在一旁也笑的有几分尴尬,虽是奉承,但好话谁人不喜欢听?
眼见时辰不早,陶南岭一行人与老夫妻二人到了个别便出来了。
“没想到三娘子还通医理。”梁恒含笑问道。
“幼时身子弱,南岭也算是久病成医,通晓些养身之法罢了。”陶南岭谦逊摇头回道,面色感慨,但没过多久她话头一转,道:“玉公子可有闻到一阵香气?”
宫廷晚宴精致可口,但分量极少,到晚宴结束,也有个五分饱,梁宸玉本就有晚食七分饱的习惯,倒也不在意,可今夜劳碌,现下经三娘子提醒,他也嗅到了食物香气,顿觉腹中空空,从来没有的体验,他眼中闪现新奇。
二人寻着香味转角便看到一个馄饨摊子,旁边招牌上写了一个“钱”字,摊子极小,仅有4-5张桌子。
陶南岭看那约莫30岁左右的女老板将头发全部束起包裹进头巾里面,双袖用袖带绑住,正干净利落收拾碗筷,这架势是准备收摊子了,她连忙问道:
“老板娘,还能吃馄饨吗?”
“还能。”姓钱的老板娘用腰间炊布擦了擦湿润的双手,于忙碌之间抬头回答。
“这里有馄饨,不知南岭是否有幸邀玉公子共食馄饨?”陶南岭俏皮一笑,两只大眼睛无丝毫羞怯地望向梁宸玉。
“世———公子,不可!”斯墨制止,玉世子金尊玉贵,从小饭食无一不精细,怎可在这类脏摊用饭,若世子不小心闹了肚子,指不定他回府就得被玉世子的长姐——金月郡主打板子了。
“无妨。”
“可是——金月郡主!”
“自有我护你,不用害怕。”
斯墨见世子已经发话了,便住了嘴不再多说。
陶南岭实在馋得慌,她就偏爱这类汤汤水水的小食,眼馋好半天,刚才她生怕梁宸玉自持身份不愿吃,眼下见他没再说什么,生怕有人反水似的连忙对老板说道:
“老板,来四碗馄饨!”
“不好意思,这位娘子,奴家这儿的馄饨所剩不多,现下只够2碗的量了,您看还下吗?”钱娘子看了眼装生包的竹篓,面露歉意,她家生意好,一平常时刻申时便能卖完,今日过节,生意淡了许多,是故守到现在这个时辰都准备收摊了才遇到这几人。
“那我们四人分食,煮成装四个小碗吧。”
“玉公子,可否?”巧笑倩兮,陶南岭问话时脸上神色顾盼生辉。
梁宸玉微怔片刻,随后微笑颔首表示同意。
“好嘞!”
钱娘子用铁篓子将最后二十来个白胖馄饨“扑通,扑通”下进锅里,一双长筷子不住搅动水面。
哗啦声中,梁宸玉抬头看到陶南岭站在一旁笑的开心,她拉住贴身丫头的手,主仆二人坐在煮馄饨前面的一张长凳上,她那丫头神情并不惶恐,反而心安理得贴着她,还一边贴心地拿出丝绢为她那头儿擦桌子。
这主仆二人亲如姐妹,不似他所见寻常官贵人家那般阶级分明,主便是主仆便是仆。
反观,他身后侧站一旁的斯墨敛目低头,像是一根木头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听到馄饨还有他的份时,脸上的神情才有了一些波动。
他与斯墨出自宫中,被严苛宫规规训,从他记事起的第一天学会的便是尊卑有别四个字,别看他平日里温和亲人,但骨子里却沁透了皇家的傲慢与矜贵,他们就像最精致的玉人,面无表情,循规蹈矩,和这厢对比倒像人也不像人,鬼也不似鬼了。
想到此,梁宸玉突觉荒诞,他无可奈何一笑,顿觉陶三娘子所在的地方连颜色都要更亮了一些,叫他的视线不自觉在她身旁逡巡。
“你看什么!再看,我便将你这双招子全都挖掉!”
梁宸玉被猛然一推,多亏斯墨及时搀扶,否则便要当众跌倒出个丑,泥人还有三分脾性,他面色为冷抬头见一眉眼间皆是戾气的黑衣俊美少年杀气腾腾怒视着他。
好像他多么十恶不赦,罪大恶极地要抢夺这少年十分珍惜的重宝一样的神情。
“虞侯,你做什么!”
“姐姐,你怎么不看看这人,他眼都不眨地盯着你瞧!他——他不怀好意!”
“虞侯,你闹够没有,回去!”钱娘子脸色难看,她皱紧双眉,催促俊美少年离开。
谁知少年气极反笑,指着梁宸玉,眼里露出几分迷茫和失望,他问钱娘子:“你又想要离开我吗?这小白脸便是你找好的下一家吧,到真是富贵讷。今日我便当着你的面弄死他!”少年眼中含血,他话音刚落,怀中银光一闪,双手猛挥,目标阴狠坚决,朝着梁宸玉脖颈去了。
“不要!”
“世子!”
“你敢对他动手,钱娘子今日也别想独活!”
陶南岭将钱娘子扣在怀中,用鬓上玉钗刺近钱娘子细嫩白皙的脖颈,她目不转睛盯住那位似乎陷入魔障的黑衣少年,嘴唇贴近钱娘子耳边说:“钱娘子,你这弟弟似乎心绪大乱,现下看来只有你能牵制他,得罪了。”
陶南岭话音刚落,那少年寻声望见了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
一滴血从白皙肌肤上顺着肌理纹路染脏钱娘子前襟,他惊慌地松开手中紧握的铁签,毫无防备下被斯墨一脚踹到心口摔倒在地上。
虞侯面色惨白,捂住胸口,从嘴里吐了一口淤血后抬头哀求:“我——咳咳——,我——没有伤他,你不要伤她。”
钱娘子见他重伤吐血,不顾陶南岭的簪子还杵在脖颈上,疾驰到少年身旁,簪子将她脖颈划出一道伤痕,伤痕处泛起点点血珠,在白嫩纤长的脖颈上极其显眼。
“玉世——公子,你没事吧。”陶南岭丢下玉钗,她心有余悸,左顾右看见梁宸玉身上没有伤口,连衣角也不曾破一点,忐忑的心才终于放回肚里。
“三娘子好像很关心我?”梁宸玉却没想象中的恐惧,他轻摇了摇头,眼中似万千繁星,望着她,笑的温柔。
“那是自然,若——若长姐知道我害公子受伤,必会责怪与我。”
陶南岭一脸落寞背过身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转身才主动离梁宸玉有三步远的距离。
“难道只是因为陶大娘子吗?”
看到她为他挺身而出,威胁虞侯那时果断聪颖的模样,他素来平静的心湖好似正在被地火焚烧,只待哪日湖水被蒸干,那炽热的爱火便要从干涸皴裂的河床裂缝间隙重见天日。
他此刻不愿她再产生任何误会,梁宸玉开口:
“我——我今早确对陶大娘子有几分欣赏,可—— 可是,直到此刻,我才发觉似乎真正心中所悦另有他人。”
他双目含情,凝望着陶南岭,眼中只倒映她一人身影,再掺杂不进其他人。
陶南岭哪能看不懂梁宸玉对她心动,她心下豪无波澜,但离目标更近一步的窃喜叫她不自觉扬起唇角,不知为何此刻在她脑中又闪现梁恒环抱她的一幕,肌肤相贴,热意交织,她轰地羞红双颊,落在梁宸玉眼中,却是佳人似对他并非全然无意,只是碍于长姐——
梁宸玉心头愈发火热,他声带颤抖,喉结不住滚动:“五日之后,祖母——舒太妃邀诸位夫人游无忧湖,到时疏朗静候三娘子来临。”
疏朗为梁宸玉表字,星月清朗,与星辞呼应。
陶南岭却没直接回应他的邀约,只是红着耳朵,调笑道:“若我是男子,表字便取为星辞如何?”
“星辞。”
梁宸玉心脏轰地一声炸开,温热瞬间冲入他的四肢百骸,只得呐呐:“此字甚好。”
待梁宸玉还想说什么,却听钱娘子充满歉意的声音传来:“刚刚实在对不住二位,我这弟弟有几分痴症,方才并非故意冒犯二位。”
见梁宸玉神色微敛,没有讲话,钱娘子双腿一软便要求饶,却被陶南岭一把托起。
陶南岭见梁宸玉对她点了点头,才放心小声对钱娘子说:“你弟弟确实心脉受损,我刚观他印堂泛青,因是积郁已久,若不想早衰,顺着他便好,若哪日心结渐开,方能长命百岁。”
却见钱娘子听完面露绯色,神情不安,陶南岭一脸疑惑:“老板娘有何为难?”
“没——没有!”钱娘子快速摇头否认,可红晕从面容蔓延到了脖颈处,那份羞涩怎么都挡不住。
“妾身原名张川川,嫁给买馄饨的钱家后才干脆随了夫姓。”钱娘子转移话题,可这话却让陶南岭皱起了眉头。
但没有声张,她听到钱娘子唤那男子作虞侯,原以为是亲姐弟,却没想到……
“这几碗馄饨便送给几位尝尝吧,当作妾身今日赔礼。”
陶南岭没推辞,从钱娘子手中接过馄饨先递给了梁宸玉,四人没一会儿便一人手端一碗馄饨。
汤鲜肉嫩,唇齿留香,难怪生意好,陶南岭走时还不住回味,想着下次有时间还得来吃一次,却没想到二人在次见面时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