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早已空空如也。
赵良言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苦笑,缓缓向二人道出其中缘由来。
原来自那日沈轻尘开解完庄和玉之后,这孩子终于不再长跪于灵堂前。一日三餐倒是有好心人给他按时送过去了,庄和玉看似安安稳稳地接过了。
结果一个照面的功夫晃过,这孩子转头就全拿去浇菜了。
自从庄家出了这档子事,庄和玉便再没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村里的老郎中瞧过了,说他这是伤心过度,思虑过重,魂不附体,恐心存死志。
这话大家听了,不得不放在心上。可放在心上也没办法——他自己一心求死,除了大罗神仙谁拦得住?
一个不察就给他得了空子。
得亏李猎户常年打从那条道上山,赶了巧,不然这条野河里又要多了一条亡魂。这孩子被捞上岸时只剩了一口气,嘴里不住呢喃着什么东西,凑近了一听,才知道他叫的是“娘”。
李猎户这才发现,庄和玉坠河的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刘氏当年有心把他溺死的那条河,“你这是……何苦呢,孩子,刘氏她——”
庄和玉瘦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眼皮没力气睁开了,咳出了两口水,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
李猎户没听清,俯下身,贴近了才听见他说的是“不是”,以为他给呛糊涂了,见怪不怪道:“不是什么?”
“不是……”庄和玉说,“不是刘氏……”
李猎户这才真正有点奇怪起来,“不是刘氏,还能是谁?”
“她有名字。”庄和玉被河水浇得湿漉漉,头发间还有粘上的沙砾和泥土,周身一派奄奄一息的狼狈,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捂着胸口费劲喘息,“秀外慧中,珠玑满腹。”
“秀珠……”他说,“她叫刘秀珠。”
出不负君,处不负亲。人活一世,不就图一个“忠”字、一个“孝”字?且不论庄和玉的父母如何待他,这孩子是如何对庄自珍夫妇,一众邻居街坊都是有目共睹的,只恨庄和玉没生在自己家。
裴贺摩挲着冰冷的剑鞘,说:“十七了,还能叫作孩子吗?”
赵良言到了岁数,满腔慈爱无处挥霍,看谁都觉得是孩子,一时半会改不了口,解释道:“虚岁十七。”
裴贺看他一眼,“差在哪里?”
赵良言眼笑眉舒,“差在你忽略掉的那部分。”
“仙君,你们年岁不大,未经世事,在我眼中都是算是孩子的。”他端庄地笑了一下,“当然,时人以崇仙问道为风尚。仙君在上,要是想认我做孩子,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轻尘一展折扇,笑意不改,心说,他没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良言自有一套说法对答如流。
谈及心性,赵良言嘿嘿一笑,竖起一个大拇指,说,那是至诚。问到刘氏日后安排,赵良言眉宇间阴霾散去,喟然而叹,说,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个路的说法,沈轻尘大致也听说了。
也是没巧不成话——庄自珍才死了两日不到,就打城里来了几辆马车。马是高头大马,车有包厢软卧,就连这个“城”说起来也是大名鼎鼎、非同凡响。
不是别的,就是莲城,堆金积玉的那个莲城。
此地气候宜人,景美人善,然而不知是何缘故,什么都长,就是不长莲花。在别地长得再茂盛的花,挪到这地方,活不过三日。莲城没有“莲”,传出去还真有点让人唏嘘。这时城中一位新发家的富商发话了,没有真莲,就用假莲;没有花叶,就用玉石。一夜之间,遍池生莲。
富商姓刘。
死了丈夫好运就来了。刘文俊此行跋涉奔波,正是为了他的亲妹妹——刘秀珠。
时候不早了,赵良言一抚茶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单刀直入:“裴仙君,可是有什么顾虑吗?”
成与不成,裴贺一句话的事——他只负责将人带到地方,庄和玉到底有没有仙缘、仙缘是深是浅,且看他个人造化。
都不用想什么托词,裴贺要是真想拒绝,自有一万种法子对付过去。他是看不惯庄和玉这幅装腔作势的做派,可他跟赵良言无冤无仇,甚至还受其恩惠良多。为着这份善心,话落地之前他都要再三考虑。
况且——这个况且后面,是他时不时冒出来的、见不得人的私心。
裴贺盯着沉在杯盏中的茶叶,心道,怎么这等虚假之人都有人为之挂心。
他抬眸看了沈轻尘一眼。
光线晦暗,那人修长削瘦的影子打在墙上。恰巧遇上沈轻尘转过头来,侧脸逐渐由暗转明,一双眼眸先盛了月光的清晖,随后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眼神。
说不清是今晚的第几次。
沈轻尘长眉微挑,略有些好笑,回他一个眼神——仙君,怎么这么喜欢看我呀。
裴贺说:“好。”
老里正至此长舒出了今晚的第一口气,压在胸口的石头轻飘飘地落了地。他千恩万谢、老泪纵横地冲着二人作了个揖,说了几句面子上的话,一身轻松地推门走了。
沈轻尘盈盈一笑,若有所指地说:“你说了不算。”
裴贺不跟他打机锋,平心静气道:“我听你的。”
沈轻尘略有些讶然,“我几时说我过同意了?”
裴贺看他一眼,“你心里说了。”
“是了。”沈轻尘点点头,笑说:“裴仙君不但晓畅阴阳八卦、算命占星之术,连读心术这类罕见非常的道法也尤为精通。全知全能,法力无边。”
“要是仙君再早生个几百年,飞升哪还有他徐清川什么事?这天下第一人的称号早落到裴仙君头上了。”
裴贺低声道:“……轻尘。”
月上柳梢,照得前路明晃晃。赵良言目的达成,自有一番春风得意,一时间腰也不弯了,脚也不跛了,五指一松,拐杖被他丢进了附近的草丛中。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院落的方向,倚老卖老地感叹道:“这算来算去的,何时才能算个清楚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好啊,可要一直牵扯个没完咯……”
说罢,摇摇头,归家去也。
沈轻尘微抬高了下巴,仍是笑:“你且说说,我又想了什么?”
裴贺望了他半秒,没说话。
沈轻尘托着下巴,“那换我问了。仙君,你在想什么?”
裴贺避而不答,谈别的:“此地取名的习惯似乎跟别处不太一样。叫‘有才’的考不上秀才。叫‘良言’的说话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
沈轻尘气还没消,“你名字中倒是有个‘贺’字,也没见你怎么高兴过啊。”
裴贺说:“我这样就挺高兴的。”
沈轻尘问:“哪样?”
裴贺顿了顿,说:“见到你。”
沈轻尘一瞬间就心软了——裴贺是什么性子,他这个从小说开头一路看到结尾的人不是最知道吗?何必跟一个半大少年斗嘴置气。更何况他当初写了三千字的长评为裴贺鸣不平,连这点脾气都忍不了?
沈轻尘说:“裴贺,我见到你才是真的高兴。”
裴贺动作一僵,“嗯。”
沈轻尘语气欢畅:“且高兴着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日是一日。往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这话,”裴贺没抬眼,“我以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回轮到沈轻尘转头看他了。
沈轻尘一摊手,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