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不知道,就得有人知道——这世上的事不就讲究这么个阴阳平衡吗?
比如裴贺,最起码通往仙山的路径他是知道的。
绕过山林绕湖泊,走完陆路走水路。群山被薄如纱的雾气包裹,只远远显出缥缈的影子。驶过的海船惊动了栖息的水鸟,小岛上方骤然出现了大片乌压压的黑影。
沈轻尘扶着柱子,虚弱地问:“……到哪了?”
裴贺负手立在船头,“东行三十里,北行四十里,山路缓行五十里。”
沈轻尘直起腰,捡了个果子吃,这才压下喉咙口呼之欲出的呕吐欲,悠闲道:“仙君呐,这世上有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呢。”
裴贺问:“裴和庄这两个字能分清吗?”
“挤兑谁呢。”沈轻尘晕船的症状缓解不少,心也松快,调笑道:“别人我不识得也就算了。这第一个字……可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时时刻刻在心间回荡。”
裴贺问:“意义非凡?”
这果子新鲜,沈轻尘嘴里一阵酸酸甜甜,于是话里也带了几分甜:“是。”
裴贺又问:“时时回荡?”
沈轻尘洗净了手指,拿着帕子一根根擦拭着指缝,轻轻地说:“对。”
裴贺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就跟着对你意义非凡、心间时时回荡的第一个字走。”
沈轻尘收起了帕子,“去哪儿?”
裴贺问道:“你想去哪儿?”
阴云黑沉沉地压下来,海潮挟着咸腥的气息奔涌而来。飘飘摇摇的小船恍若浮萍蓬草,在这天地之力下毫无挣扎的余地。天色不好,环境不好,沈轻尘的心情却是很好。
心情好的时候,他倒是挺乐意说些话来哄别人一哄。
沈轻尘微扬下巴,弯着眼睛,说:“我跟着你。”
有那么一瞬间,这少年黑沉的眼眸中出现了一些别的情绪——沈轻尘很难说清那是什么。
等到他自觉眼花,想要再看上一眼时,裴贺已经恢复到滴水不漏的表象,好整以暇、不躲不闪地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裴贺看着他,说:“好。”
【剧情偏移度 1%,当前总偏移度为7%。】
好什么?哪里好?沈轻尘一概全都抛到了脑后,虽然说不出是哪里改变了剧情,但白给的积分谁不要谁是傻子。他心想,什么时候得再让裴贺说两个“好”字。
“热闹。”人还未到,声音先到。
沈轻尘不出所料地向后一转,先见到那人一尘不染的、雪似的袍服。天地翻涌如墨,庄和玉的衣袖随其动作滑落抖动,带起一道显眼的白浪。出尘不染,见之忘俗。倒衬得他才像是那高坐云端的仙人。
不像是去拜师的,像是去让别人拜他的。
沈轻尘的眼光上下将他扫了一遍,心想,这名字还蛮衬他的。
裴贺道:“本来如此。”
庄和玉顺着话头,问:“如此什么?”
裴贺淡淡道:“本来是挺热闹的。”
“这回我听懂了。”庄和玉没反应过来似的点了点头,头点到一半忽然僵住了,抬起眸子撩了沈轻尘一眼,颇为受伤地转开视线,“是我来得不巧,碍了你们的事。”
“是吗……”他轻轻地问,“轻尘。”
沈轻尘说:“不是。”
裴贺独自一人站在船头,深青色衣角被风吹得飘曳。
这少年到了年纪,个头一股脑地往上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过得太苦的缘故,没长什么肉。这会儿风大浪大,天地旋转,唯有他,是一动也不动的。
沈轻尘改了口,说:“是。”
这回不但是庄和玉,连裴贺也回过头看他。
沈轻尘笑一声:“我说是就是,我说不是就不是。诸位,你们还是小孩子啊,要向旁人寻认同。我说你们是不是渴了,我去拿两个水囊来喝——不然总不可能是吃饱了撑的吧。”
他拂一拂衣袖,还真去拿水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庄和玉笑容始终刻在脸上,没有半分局促着恼,也没有半分求人办事、寄人篱下的不安,好脾气地唤了一声:“裴兄。”
裴贺问:“你叫我裴兄,想必年纪不大吧。”
庄和玉笑说:“十七。”
裴贺道:“挺符合的。”
庄和玉疑惑地蹙起眉毛,问:“符合什么?”
裴贺没什么表情,回道:“你的姓。”
庄和玉好像天生地长了一张笑颜,事已至此还想着和稀泥,看上去分外好说话:“小裴。既然你不乐意,那你叫我一声庄兄可好?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裴贺说:“我有意见。”
庄和玉作侧耳倾听状,笑问:“说说。”
裴贺缓道:“有人生来命格不好,八字带煞,命短福薄,戾气深重。跟我这种人沾亲带故、兄短弟长,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庄和玉似已了然:“杀妻——”
裴贺这回长进不少,七情不上脸,道:“杀妻是假的。不过,杀兄有可能是真的。”
庄和玉笑道:“你且一试。”
裴贺淡道:“不急一时。”
海浪奔涌,黑水撞到岩石上碎成雪沫。不得不说,庄和玉的涵养功夫真是了得。他从怀中摸出个素净的帕子,慢慢把溅在脸上的水迹擦净了,笑着说:“我待着你。”
裴贺侧目道:“我见你神色自然,一身轻松,尚有心情插科打诨,混淆视听。全然不像刚死了父亲。”
庄和玉转头看他,笑起来:“那是比不上无父无母的经验丰富。”
船身刮过礁石,周围不由得一震。脚步声渐起,沈轻尘扶着柱子喝了几口水,见到二人均是面带笑容,想必早已是化干戈为玉帛,远远冲这边喊了一声:“二位,聊得怎么样?”
裴贺说:“好得很。”
庄和玉回:“心情甚佳。”
这两人都不是情绪外露的脾性。沈轻尘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眉语目笑,一个不露形色,看上去万分和睦、熙熙融融。当下先信了几分,沈轻尘喝光了残余的水,抹抹嘴,说:“也好。省得给二位祛火了。”
裴贺解释道:“我不发火。”
庄和玉笑了笑:“读书的第一要义,便是平心静气。我没火气。”
经此一场风浪,船板上溅上了不少深色的水迹,被刚露面的日光一晒,顷刻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沈轻尘不是傻子,但装傻的功夫不差,随口应付:“那就好。”
吵来吵去,多半要日久生情;棋逢对手,多半会相爱相杀……这么一想,还有点磕上了。
铅云消散,外头亮堂起来。
裴贺今日回山,穿了千仞宗统一发放的弟子服,长发束起,发间系了条天水碧色的发带。他一手扶剑,一面前望,下颌的弧度绷得很紧,透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孤僻。
沈轻尘想到这人惨烈的身世,在心头念了一句,小可怜。
庄和玉眼角眉梢带笑,温和地想,这是想杀我。
远处山色苍茫,连绵起伏的黛色蜿蜒到了天边。他不看景,也不看人,垂着眼帘慢慢把衣袖上的褶皱理平了,慢悠悠地说:“惹了裴兄不快,甚为歉意……就算裴兄是半途将我赶下船,我也是没有什么怨言的。”
沈轻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心想,他还点火。
裴贺没看他,只说:“不必。”
庄和玉生性|爱洁,正完了衣冠,客气地道:“也是。裴兄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裴贺道:“西天也是西。”
庄和玉笑说:“这话说的……佛不就是在西天吗?”
裴贺道:“你也可以在。”
话音甫一落地,只听得“砰”地一声,船底触到了礁石。这声音像是什么仙人布下的咒语,群山上面缥缈的雾气顷刻间向后掠去,退成一线纯粹的白,渐渐隐没了。什么仙山、什么地海,一瞬间全露出了真面目。
船上之人东倒西歪,裴贺纹丝不动,在众人的慌乱中精准地扶了沈轻尘一把。
他自然地收回手,说:“西到了。”
这话是说给庄和玉听。
这弱书生一时半会没缓过神,过了半晌才讶异地挑了挑眉,像是真有几分好奇,含笑问:“这么快就到了。那前面裴兄说的什么三十、四十、五十——”
“抄了近路。”沈轻尘解围道。
寻道之路漫漫无期。这条路之所以轻易便耗死了大部分人,原因往往都耽搁在了第一步。拿沧山来说,此山有大大小小七十七座峰头,出山办事的弟子回来时除了要持有宗主亲放的开山令,还需由引路人引进山中。
原因无他,这座山是会动的——这年头要是在里头没人,连个仙都修不了了。
裴贺抱剑往前看去,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