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皆静。
这个“四下”指的是张二狗、张婶、老里正、沈轻尘,以及作为外人不方便探听只好站在外侧的裴贺等一干人。众人面色各异,反应不同,却同样都心生不忍。
张二狗心生慨叹:“枉我当初还艳羡过庄自珍的好运,哪想到他一个文弱体虚的读书人,能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
张婶翻了个白眼,“读书人才最心黑手狠。”
老里正扶须不语,兀自叹息,压根没提报官的事。这地方人穷地偏,衙门的手伸不过来,官差说了不算,年长者说了算。但老里正什么都没说。
多年前他没觉察出刘大小姐屈尊下嫁另有隐情,多年后他也没有立场斥责刘氏心肠歹毒,手段残忍。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凡事必有其因果。庄秀才自己种的因,就要一力承担自己结出的果。
只可惜了这孩子……
年纪轻轻,徒遭横祸,一夕之间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氏尚处于浑浑噩噩、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被几位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妇人扶进了隔壁屋休息。既是为了防止刘氏伤人,也是为了防止别人伤她。
以上真相由在场的几位讲述者拼凑而成:
张婶、张二狗、庄和玉各负责一部分,老里正一旁佐证。
庄和玉不知道在那地方跪了多久,散落的发丝影影绰绰地挡住了他的神情,只显出半截苍白削瘦的下巴。隐约察觉出他的视线长久地凝滞在空中一点,像个心如死灰、肢体僵硬的偶人。
那点如玉的气质只如烟消雾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安静的悲戚。
庄自珍早被人移出此地,面前已是空空如也。他却好似毫无所觉,一动不动。
沈轻尘觑见他手掌心的伤口,利刃划伤,血迹蜿蜒,雪白的袍角已被浸透,心说莫非这傻子伤心过度,痛觉失灵。当即扯下自己的一截衣袖,还没来得及上前一步,便先一步被人捏住了手腕。
触感微凉,粗糙,有茧,带着些不容置喙的意味,想必是摸惯了剑。
沈轻尘简直不作他想,微微侧目,用眼神询问。
裴贺贴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此事发生得太过蹊跷。片面之词,不可全信。”
沈轻尘用同样低的声音说:“这是四面之词。”
距离太近,声音太轻,有些勾耳朵。裴贺不自在地别开脸,继续叮嘱道:“恐有诈。”
距离拉远了一些,声音就虚虚地飘在上空,这就是高个儿的可恨之处了。沈轻尘听不太清,锲而不舍地凑近了些许,没注意到裴贺耳朵根逐渐蔓延的红色,小声地问:“诈谁?”
裴贺僵在原地不动,“所有人。”
他停了片刻,面上还在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人群,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怎么这样说话?”
沈轻尘一头雾水,“怎么说?”
裴贺道:“虚。”
书上怎么说的来着?主角受的人设由两个关键词组成,一是清冷,二是野狗。清冷还没怎么见过,野狗这一面倒是出来了。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half老师诚不欺我也。
沈轻尘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假作忸怩地问:“你……想那个了?”
裴贺眉心微蹙,试图意会他的言行,问道:“哪个?”
沈轻尘捂嘴干咳两声,这两个字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低声细语地从嗓子里挤出来:“嘘嘘。”
裴贺面色不改,“虚实的虚。”
这层不太体面的遮羞布终究还是被扯开了。
沈轻尘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照旧压着声气道:“我倒是想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裴大爷,您看看此时是什么景况,咱俩又是什么状态,我能不管不顾,大喊大叫吗?”
裴贺疑惑地皱起眉,缓缓重复了一遍:“……大爷?”
沈轻尘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同其他人一样落在大堂正中央,神情一派坦荡无畏,“金樽甘露,柳烟花雾,正是‘大爷来玩’的‘大爷’。”
裴贺道:“可以来。”
早知道不解释了。
果然,gay子在哪里都能发挥gay的天性,硬生生用正直得能去升堂的语气说出了一股悱恻缠绵的气势——“悱恻缠绵”这四个字是他瞎编的,用来辅证裴贺这话容易让人想多这一观点。
不过,兄弟,你gay的对象错了。
沈轻尘在心底半是惋惜半是发愁地摇头,摇也只摇了一半,便又被这不长眼色、不分时机的仙人道长打断了,只听得他用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口吻问道:“我和你又是什么状态?”
沈轻尘想也不想:“偷——”
裴贺问:“偷情?”
沈轻尘:“……偷讲闲话。”看看,这人脑子里成日在想什么?
他原先以为裴贺是这本全年龄不宜的书中唯一纯白、不受世俗侵染的的冰山雪莲,观赏性绝佳,赤子心性不曾变,现在看来先前的结论还是下得太轻率了。
“是我失礼。”裴贺垂下眼眸,“你不要生气。”
轻率是不可能轻率的,纯白还是纯白。
大环境都这样了,沾上一些污点是在所难免的事。与书中的其他几位主角相比,裴贺身上的这点泥顶多就是芝麻粒大小的尘土,拍一拍就散了。
“无妨。”沈轻尘率先在心里帮他把土拍了,“说正事。”
“他说的话可以信,但不能尽信。”裴贺道:“比方说‘我厌恶你’这四个字中,‘我’和‘你’都是真的,唯独‘厌恶’是假的。”
这人真是太不会举例了,事事都往反了说。又或者说是太会举例了,字字都往真了讲。
沈轻尘天生好气量,对“厌恶”这类词不怎么敏感,大大咧咧一摆手,故意和他反着来,“这我倒是明白了。”
“比方说‘我仰慕你’。”他换了口气,目光四下飘荡,将众生相尽收眼底,看远看近,唯独不看这个身旁之人的脸色,纵然幅度微小,却也极尽精彩。
沈轻尘无端错失时机,还在自得其乐地解释:“‘仰慕’和‘你’都是真的,唯独‘我’是假的。”
裴贺自己心里一团乱麻,自然听不出别人话里的言外之意,装相的功夫还是一流的,从容自若地“嗯”了一声。
沈轻尘受了他这几句叮嘱,心下可谓是毫无波澜,他又不是个没长脑子的,私底下悄悄扯了扯裴贺的袖摆——这衣裳还是他的,穿在裴贺身上就要短上一截,示意自己要先走一步。
裴贺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既清晰又冷静,提醒道:“衣袖。”
沈轻尘挥挥破破烂烂的袖袍,毫不在意地道:“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断袖,也算是殊途同归了,没什么好掩饰的。”
裴贺道:“用我的。”
沈轻尘微一挑眉,“你也是断袖?”
裴贺道:“可以断。”
……他还挺能凑合的。
沈轻尘打心眼里觉得他这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他裴贺裴道长穿过的衣服难道还沾了沧山的仙气不成?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可是门清。纵使一口一个“仙使”“道长”地喊,裴贺充其量也只是千仞宗外一个干些杂活,洒扫除尘的外门弟子。
不过这扫地的模样俊了些,脾性不合群了些。
沈轻尘眼光一扫,明白了。
这少年年纪不大,心思倒还不少,周折费尽只为拈酸吃醋——庄和玉用他的断袖止血是怎么个事,可不得用裴贺的吗?嘴上不近人情,行动直接且诚恳。
都这样了还说不爱?
沈轻尘也不回头,往后松松伸出一只手,“来。”
一截窄长的衣料被交到了他的手心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一直握着的小半截衣袖则被身后那人接过。
沈轻尘合了掌心,挤开人群,径直往众人视线聚集处走去。
“轻尘,来得正好。”老里正当下一筹莫展,正不知如何是好,瞧见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你去劝劝他吧。”
庄和玉的眼皮缓慢地动了动。
他的影子安静地沉在脚边,像一道从水里捞出来的鬼影,**,粘腻腻,离得近了才看得出,那是片片未干的血迹。
而他整个人似乎沉默成了一道影子,与脚边的那一团有相似的特质。
庄和玉生得一副好模样,三分似刘氏,三分像庄自珍,余下那四分任由老天自由发挥,竟然还不坏,反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诗书礼仪堆砌长大的少年。
他嘴唇翕动片刻,许是由于太久未说话的缘故,一时间竟没能发出声音,艰难嘶哑出声:“你来了。”
沈轻尘自认没生得一副铁石心肠,心中尚有几分柔软在,见到此情此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好低低地道:“是我来得太迟。”
他蹲下身去查看庄和玉的伤势,伤口大大小小也有几处,但都不深。左手的手心有一道细长的口子,再仔细看去,指节处也有划痕,竟然还很整齐,皮肉外翻,很是触目惊心。
沈轻尘也顾不上再多说几句,小心翼翼地缠住伤口,打了个毫无美观可言的活结。
他俯下身,跪坐在这间不久前刚发生过命案的屋子里,地上未干涸的血迹便蛇一样爬上他的衣衫。他也不嫌脏,如旧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墨色的发丝向两侧铺展开来,纤瘦的后颈凸起骨头。
庄和玉盯着那块若隐若现的骨头看了片刻,低声道:“劳烦。”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沈轻尘叹了口气,“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糟践身体绝非明智之举。我不劝你节哀,是因为七情八苦人之常情。”
“你要在这地方跪多久?”
庄和玉道:“不知。”
沈轻尘问:“你在跪谁?”
庄和玉道:“天地、君王、爹娘。”
沈轻尘说:“天意弄人,地府勾魂,你才落得今天这个境地,有什么好跪的?君主王爷臣子万千,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无需你跪。”
“至于爹娘,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恩恩怨怨自有他们自己了结,折磨你干什么?你又没做什么错事,不需要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在这替他们赎罪。”
庄和玉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颜色太浅,眼珠透亮。前者容易衍生出两个极端,一是太温柔,二是太淡薄。他是那个“一”,不动怒,不急眼,见人三分笑,活脱脱一个没脾气的泥人。
一旦没了笑模样,便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淡漠,温润还是温润的,只是温中带凉,润里夹刺。
沈轻尘见他身形不动,已是劝无可劝,干脆破罐子破摔道:“你那个爹,有什么值得你跪的?”
“非但品行不端,没什么才华,对待自家孩子尚且能下狠手,非打既骂,还好意思传道授业,教人读什么圣贤书?也不怕误人子弟。”
他稍显气愤地说完,也不喘口气,上前一把扯开庄和玉的袖袍。
裸|露出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全是鞭痕,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血痕压在褪了痂的新肉上,竟然找不到一块完好之处,可见下手之狠,当真惊心骇目。
庄和玉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他,莫名问道:“你……”
“我怎么知道?”沈轻尘帮他把衣袖放下来,细细理好,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你昨天来找我的时候,血腥味比隔壁村的赵屠户身上还浓。”
——说庄秀才是你杀的我都信。
那点留不住的热气转瞬即逝。沈轻尘咽下了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慢条斯理地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有些愣神的那人,毫不客气地道: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