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不强人所难吗,周明月?”
这是秦桓十几年前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从疗养院走出来,在楼下朝南的花园,草坪旁的长椅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我想起了这句话。
“周小姐,您下来啦,秦先生说他今天要来看你喔。”花园中清扫花木的胖阿姨和善地对我说。
“谢谢您。”
再想起秦桓这个人,我只记得最初认识他,雨中湿漉漉的一双眼睛,漫天的雨落在他身上,该多冷,多重。现在想来那时候是我不好,总说些叫他伤心的话。
我在英南区北部的基斯港长大,虽然是港口城市,却从未见到过海,而原因也无他,家里太过贫瘠和偏僻,也没有能出远门的交通工具。我见到海,其实是很多年后了,帮英南贵胄陈家做事的时候,他们送我到英州进修,我在英州第一次见到海,也是在英州,我遇到了秦桓。
冥冥之中,避而不及,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最终却无功而返的,人们称之为——宿命。
秦桓在我的世界里,就是如此的一种宿命。
我是十七岁到的英州,在那里待了三年。
这三年里我分明有太多时间可以遇到秦桓,命运一次也没有降临,偏偏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命运才让他出现。
我们相识短短两个月时间,在我离开的前几天,我故作洒脱地同他讲,就此分别。
他轻轻拉住我的衣角,这时候他眼中的情绪,自然就被我解读为不舍。
我本来没有回头的。
人们总在电影提及一句经典台词“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回头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悲剧”。
所以我是真的没有回头。
到了晚上,窗外下起了雨。
英州总是下雨,可那天下的格外大。
密集的雨声中,我想起很多苦难,在基斯港,在陈家,在英州,在很多地方,我辗转漂泊,像无根的浮萍。很多人看不起我的出身,很多人看不到我的努力,我想证明自己,想要在这乱世中,求得一份栖息之地。
陈明,也就是陈锦山的父亲,我是帮他做事的,他曾告诉我,许诺我一个大好前程。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汲汲营营,最终沦为他的一个政治工具罢了。无论我再优秀,都始终是上层的棋子,永没有出头之日,他们言笑晏晏,玩弄着权术,就能将普通人的一生毁掉,毁掉信仰,再毁掉生命。
我听见人间的苦雨,砸落山林,掉进冷海。
面容苍匮地走了出来。
我身上只有一件素衣,在夜色中,衬得尤为诡异狼狈,如一席孤魂野鬼,飘飘摇摇,走入荆棘。
走了不远,在一棵高大落羽杉下,我定住,面无表情中摘落眉间右前方刚开好的羽状散叶,正打算仔细研究,而后听到一声轻唤。
“——明月?”
遥远的一声,从四下无人的苦海我拉回人间来。
是我喜欢的人在唤我的名字,这一声很径,我知道其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既不是我的亲人在唤我,也不是爱人在唤我。但此刻只有这一声呼唤能将我从苦海里解脱出来。亲人不行,爱人也不行。
我如不得解脱的鬼魂回不到人间去。
等这一句经唤,已等太久了。
我感到我流了泪,没有逃,仿佛我就是为了这一声呼唤而来,直觉中仿若那是瑶台雷音,能度化我悲苦的半生。
尽管事实上并不能。
门中人隔着檀木栅栏,观远树下的我。
“过来。”他轻声喊。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像被发现的潜行窃贼,像坏小偷,只要硬着头皮到主人面前。
认出他,并不十分容易,我脑海仿佛缺失,可看到他的眼睛,只需要一瞬间的灵光,就接受了事实。
“嗨……晚上好啊,秦桓。”
嘴唇发涩,头皮发麻,我生硬地发出一句半人半鬼的语调。
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只鬼了,一只脱离了尘世,只想靠近自己喜欢的人的鬼。如果我死了,就能放下一切,他到哪里,我就能跟到哪里。我不吃不喝,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幸福。
夜色和树影将我的面容笼去一大半,冷了太久的心肠吊在半空下不来,一开口四下的风就钻进喉咙里,胸膛反反复复冷了又热,被折磨。
现在我安定下来,如果我是个随时会发狂的厉鬼,现在也能安定的不言不语。
我安静的看着他,期待他朝我说话。
他不知道我的心,也不如道我的森获鬼气,我当然要开始掩饰自己。
他只是看着狼狈的我,没有应答我刚刚的寒暄。
我在脑海里不自觉地开始描摹起他这一瞬间的眉眼,温暖的光线从室内打来,驱散起我身上的腐气。
应该要走掉的。
他轻柔地用手拂起我垂下来的发丝,帮我别到耳后时,我还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我不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我小声地讪笑道。
“是吗?”他笑开,“那这是什么地方呢?”
“好吧,我有些无聊,来看看你。”我用很自然的语气,“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他抱手看着我,笑容未散。
“告诉我,来做什么的?”
“做什么,”我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十分不解,“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绕到我身侧,“或者说,”轻轻转头斜睨着,突然笑意凝固,像神明庄严的批判,“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打了一个寒颤。
“只是散散步、而已。”
“凌晨两点半散步到我家?”
“我说了我不知道这是你家。”
“周明月!”秦施终于将笑容尽数敛去。
“好,既然打扰你是我不对,那我走就是了。”我转身欲离开这里。
却突然被拽到一个温暖的胸膛,带着微微的凉气,兴许是被刚才起的风吹的。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咚咚咚在跳,我想忽略这声音,可我无法听不见。
“别动。”臂膀在慢慢收紧,他将下巴枕在我颈侧,整个人向下蜷缩靠在我身上。
一个充满温暖和安全感的姿势。
“你不是要走了吗?”
我头晕目眩。
见我沉默,他轻轻叹气,热气吹在我脖子上,好痒。
“如果你不想说——”
“我不知道。”我站的笔直,打断他,“秦桓,我也不知道。”
“我是要走了,明天下午的机票,我也不打算纠缠你,我做不来,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来了。我已经站在这里了。我知道出尔反尔不对,我没有改变主意,我只是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
很久,他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靠着我,抱的很紧。
“雨停了。你来英州三年,去过香云山吗?”他没有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突然问。
“没。你呢?”
“我也没有。”他说着,眨了下眼睛。
我垂下眼眸,整理情绪,待找到一个合适的微笑,我才抬起头一脸明丽:“现在去吧,现在去能看见日出。”
“好。”
角落的地方,我狠狠压住自己颤抖的手。
我好似一只咬钩听话的鱼。
而且我现在就想咬,因为鬼不知何时还有明天。
不知我还能活多久,还能坚持到何时。
腌臜尘世,苦难一轮一轮历遍,我早已无处躲避。
如果你有天见到我的秦桓,你就会明白。
他是一个美好到有些残忍的人。
当他抛出一个足够成为理由的问句,你会毫不犹豫变成一只故意咬钩的鱼,即使结局粉身碎骨。
雨是半路上下起来的。
从车中望出去,四下模糊,万象开阖。
凤尾竹一簇一簇,被风雨压垂到水面,颤巍巍地挣扎摇摆。河面是平的,落满豆大的雨点,砸出一个个小水窝,密密麻麻,极速骤降。
热的雾与冷的雨起舞。
生生将车前的柏油路面砸出烟,看不清前路。
浩渺天地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水天地一色的雨雾。
“你在这儿有没有朋友?”雨里,我听见他静静地问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黑夜,车厢后座,皮质凉面,我的手摁下,向他靠近,又缩回,望向窗外,垂天雨幕。
“我有很多朋友。”
“我的朋友却很少。”他说。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我紧张地问。
他漆黑的瞳仁静静望着我:“这段日子,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也许是长得漂亮的缘故,他这样看我,给我一种十分深情的感觉。
“这么大的雨,你不怕吗?”
“我每次经过你家后边那个小湖泊就会想起你。”
“你的朋友太少了,所以想和我相处,我明白了。等下,雨下的好大。我要向上报备我的行踪。”
“也报备我了吗?”
“你?为什么要说上你?”我知道他在担心我和朋友说起他,不过我狡辩自己的感情有一套的。
“哦……”
说违心话的感觉很奇怪,我马上从这奇怪的感觉中抽离,看向司机前方的路况,瓢泼大雨,将路面浇起白烟,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形成的,车视情况这么差,很容易出意外,我几乎从来不做冒险的事,所以怕的很。
等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却又觉得那些危险都远去了。
**炽浓,私情似海深。
深到可以让我吊着一口气拼命从暗流里游上来。
“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没有为什么,我就想见见你。”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没想然后怎样。”
我转头望向他,就像冷了一个冬天的雪人望向暮春的原野。
那种宿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我明明身在那里,实际上人已经走入了回忆,仿佛我已经迟暮,在记忆中与他相会。
我就这样看着他,这段单方面的感情因为他的存在而浪漫的不像话,像我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事物。
那是我永远也抵达不了的春天,多看一眼也好,哪怕就快融化。
今夜预报说多云,此刻却狂风大作,卷起整个城市的尘埃,吹落的叶片如密集的箭雨,逆转倒回高天上去。下了车,头发就像腌臜的海草贴在脸上,脸上是雨水和泥土。
不知是不是老天最后一次提醒我,这是一条不归路。
但今夜,我将手机关机,因为怕死或中邪常戴的玄阴四象也摘掉,什么都没带来。
这是我的决心。
那时候我还不是首长,只是个部员,恭维着所有人,生怕自己走错一步路。我规规矩矩的,乖顺的快要发疯,活的好好的求死不能。我突然不想活的那么窝囊,要这个人,就算缘分浅薄我也要把缘分拧在一起。一种类似于偏执的**将我从理智的门拽出,我知道我完了。
身后突然有车灯亮起,是迷路的司机,照在我们交握扶挽的手上,又离开。
他立刻想放开我的手。
但问了我一句。
“如果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私会,你怕不怕?”我记得那时候隔着一层雨雾,他认真的问。
“我不怕。”我凑近半步,额头快要贴到他的额头,欢快地说:“就算现在马上世界末日,我也不怕。”
我喜欢灾难时刻,这样的时刻,人们心中再也没有对世俗名利的向往,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有最本能的**,奔向自己心爱的人。
一切的误会都可以解释,一切的罪孽都被清洗。
俗世尽毁,孽海旋干。
秦桓也在这样的景色里拥住我。
我趁机摸到他的手,很快速的十指交握,怕他抽离,扣紧,笃定道:“至少这一刻你是我的。”
就算不喜欢我,至少能和我共度片刻时光。
他听后笑了,似乎觉得我傻的可爱,轻快的说:“是你的。”
我想起一首《spend a little time》,不由自主哼了起来。
我不再是谁的工具,我是我自己,我吻我爱的人,走我自己的路,天地高堂也拿我没办法。
人生百年里,对别人来说我都是无错可挑的好人,可对我自己来说,只有这一天不苦。
山林又下起冷雨,此季交迭更始。
骤雨之中,蒙昧今世。
喉咙里从来没有体会过血原来是这样的腥甜。
不归路,我提醒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
什么是不归路?
后来过了大概有一年,陈锦山刷到气象旧闻后过来问我,英州发生那场山洪时,我在做什么。
就在这趟前往香云山的不归路上。
就是这夜,就是这天,和这个尚有几分陌生的高大男人。
洪水滔天,雨骤尘寰。
天也浮沉成摇晃的舟,雷电一瞬如昼。
隔着衣袖,他牵着我的手,从洪流里往上走,
我再也叫器不起来了,安静地就像一条收起爪牙的幼年狮子猫。
他眼神盯着前方,带着警惕。而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
此刻,天地在雨中模糊,仿若抓住这只手,就能停止时间,再也不必面对天亮后的一切。
一生有漫长的三万天,一直以来想要用死亡逃避的我,或许从此能够活在这一夜。
如果这是无间,那我就留在无间。
“周小姐,秦先生来了,要见您!”
我垂眸不语,他竟就这样续了我们断掉的宿命。
嘻嘻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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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骤尘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