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香南海。
记忆总在无人窥见的深夜里翻涌,带着海面潮湿的雨汽。
穿过遍植棕榈的私密车道,白色建筑群渐次浮现,百叶窗外垂着九重葛的紫云。主厅挑高六米的穹顶悬着黄铜吊扇,慢悠悠搅动掺了鸡蛋花与依兰香息的空气。象牙白立柱间,蕉叶形状的银器盛着当季的红毛丹,冰镇椰青上凝着恰到好处的水珠。
无边泳池贴着悬崖而建,马赛克镶拼出南洋图腾,池水与远处翡翠色海水连成一片。露台铺着印尼运来的旧木,每道纹理都浸透海风。纱幔在穿堂风里摇曳,露出卧榻上苏绣与东南亚扎染混搭的软枕。
最深处玻璃花房收藏着稀有的兰科植物。
秦桓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二十年前那晚落地灯暖融的光晕,是如何勾勒出她蜷在沙发里的轮廓。
22岁的周明月穿着白色纱裙睡袍,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修剪着一枝白玫瑰。
她身上还带着晚宴归来的、若有似无的冷香,混合着一点酒意,像一张无形又缠绵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秦桓站在玄关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孤松。他刚从一场为期三周的海外任务归来,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看向周明月的眼睛,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回来了?”她放下银质花剪,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事情还顺利吗?”
她倚在丝绒沙发里,看着秦桓穿过长廊向她走来。
军装挺括,衬得眉眼愈发冷峻。
“北境新送来的雪参,”见他不回答,她将锦盒推过去,语气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给你父亲调养身体正好。”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开场——她给,他收。用名贵的礼物铺成阶梯,掩饰那些说不出口的忐忑。
秦桓的视线掠过锦盒,落在她刻意弯起的唇角:“不必。”
两个字,斩断所有迂回。
周明月指尖一颤,随即又笑:“不喜欢雪参?那城南新到的宅子……”
“周明月。”他打断她,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你要订婚了。”
“哦……原来是为这个不高兴。”明月直白地承认。
秦桓没有回答。他的视线扫过她,扫过这间奢华得如同金丝鸟笼的公寓,最后落在那份随意搁在茶几上的、烫金的婚礼请柬设计稿上。他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没什么,或许我该夸一句门当户对。”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来是和你告别的,我申请了调令,去察北,负责新基地的筹建。长期外派。”
周明月脸上的浅笑一点点褪去。她看着他,试图从那冷硬的轮廓里找出一丝玩笑或犹豫的痕迹,但没有。
“为什么?”她说,声音很轻,“就因为我订婚?”
她一直都知道他或许不爱她,她用权力、资源编织了一张网。周明月也许自以为给的够多,足够留住他。
秦桓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她,那里面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无关。”他顿了顿,像是思考着如何让话语更锋利,“不过……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什么?”
“被不喜欢的人纠缠的滋味儿。”
这个人是指她了。
她缓缓地挺直了背脊。
“好。”良久,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知道了。”
她转过身,走向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手指稳得不可思议。她背对着他,不再看他一眼。
“调令我会批。”她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他从来不能明白,那些让她掩面哭泣的痛苦与笑弯眉眼的欣喜。
他沉默地看着她的表演,像只雪地里的孤鸿。
风中倏然起了梨花香,那好像是面前近在咫尺的,她的发。
车窗滴滴落下冬至的影子,秦桓抬起头,是又一场雨悄然而至,打断了刚才的回忆。
他点了支烟,在雨声中,继续回想。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句话之后,他听见了极轻的抽泣。
像一根最细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勒紧了他的心脏。他终究还是看了过去——她哭了。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没有质问,没有威仪,只是那样安静地、无助地掉着眼泪。泪珠滚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湿痕,月光流淌其上,折射出破碎的光。
“我接受。如果你真的要走……”
她抓住他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将脸颊深深埋进他的掌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睫毛的颤动,像受惊的蝶翼,一下下扫过他的皮肤,带来细微而深刻的战栗。
“只是别让我找不到你,别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她声音里的依赖,像最温柔的匕首。
“好吗?好不好?秦桓。”
她轻轻靠进他怀里,寻找最契合的姿势,将重量全然交付。他还能闻到她发间清浅的香气,能感受到她单薄肩膀细微的抽动。他环住她,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一种混合着无尽酸楚与奇异餍足的情绪,在胸腔里疯狂滋长。
寂静过后,她的情绪平复。
黑暗中她偷偷去碰他的手,这种时刻,她总像个孩子,机灵得很。
他就反过来包裹住她的手。
“他是个很好的人吗?”
“谁?”
“订婚的那个。姓程的?”
“还可以吧。”
“你应该找个爱你的人。”
“我知道。”
他问的毫无逻辑。她也答得随意。
被她习惯性枕着的左臂,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觉得她总是有点缺乏母爱,好像从没有体会过被哄着睡的样子。
于是他突发奇想问:“要不要拍着宝宝的屁股睡?”
“不要,好吵。”
“好吧。”他还有点失望。
死亡。
只不过是死亡。
死亡带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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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香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