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张太岳的病,似乎真的重了。
这几日,送往书房的药膳比往日更勤。郑鸢怀揣着那包“茯苓粉”,像怀揣着一块烧红的炭,日夜难安。钱小管家没有再出现,但她知道,暗处一定有眼睛在看着。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黄昏降临。
厨房里熬好了参汤,管事嬷嬷却突然腹痛,急着去茅厕。她匆匆将托盘塞给恰好在旁的郑鸢:“快,送去书房,仔细些!”
郑鸢的心几乎跳出喉咙。她端着托盘,走到连接后院与书房的僻静穿堂。左右无人,只有蝉鸣聒噪。她的手抖得厉害,深吸一口气,背过身,用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打开油纸包,将里面小半的白色粉末抖入参汤,用小勺搅了搅。汤色依旧清亮,看不出任何异样。
刚做完这一切,身后突然传来翠珠的声音:“鸢儿!你在这儿做什么?前头忙不过来了,王嬷嬷正发火呢,快跟我去!”
郑鸢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手一滑,托盘险些歪倒。翠珠眼疾手快地扶住,看她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不由分说接过托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这汤是送书房的吧?我替你送去,你快去前头,别让嬷嬷等急了!”
“不……我……”郑鸢想夺回来,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她看着翠珠圆润的侧脸,那关切的眼神让她无地自容。
“别逞强了,瞧你虚的。”翠珠朝她安抚地笑笑,端着参汤,转身便朝书房方向走去,步履轻快。
郑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想冲上去拦住翠珠,脚步却像灌了铅。前院传来王嬷嬷不耐烦的吆喝,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
她最终没有动。像个懦夫一样,她逃向了前院,将那份致命的托盘,和翠珠的背影,一起留在了穿堂的阴影里。
前院的忙碌是短暂的。不过一刻钟,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如同瘟疫般从后院蔓延开来。
随即,一个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张府的天空:“老爷——!”
整个府邸,瞬间乱了。
脚步声、哭喊声、器物碎裂声混作一团。郑鸢随着慌乱的人群跑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只见书房外已围满了人。管家、护卫、仆役,个个面无人色。首辅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身形摇摇欲坠,指着地上打翻的汤碗碎片,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嘶哑:“查!给我查!!所有经手过汤膳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杖毙!!”
没有审问,没有查证。极度的悲痛催生了极致的暴虐。
郑鸢浑身冰冷,看着护卫如狼似虎地冲进人群。厨娘、帮厨、还有……刚刚端着托盘进去的翠珠。
翠珠被粗暴地推搡出来,她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惊恐,不明白为何天降横祸。她挣扎着,哭喊着:“夫人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汤是……”
她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过,猛地,定格在了脸色惨白、死死捂住嘴的郑鸢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固。
郑鸢看到了翠珠眼中的震惊、不解,以及……一种骤然明悟的绝望。翠珠看到了郑鸢脸上无法掩饰的恐惧、悔恨和崩溃。
翠珠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是喊出她的名字?是质问?还是……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死寂。她深深地看了郑鸢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郑鸢肝胆俱裂——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悲哀,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然后,她就被护卫粗暴地拖走了,像拖走一件破旧的行李。
“不——!”郑鸢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来。她想冲出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她看着翠珠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很快,外面传来了沉闷的击打声和短促的、戛然而止的哀鸣。
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颜色。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因她而死。而她,连为她收尸、为她哭喊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无力、绝望、懊恼、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混乱在加剧。有人趁乱打开角门,向外奔逃。护卫们顾此失彼。一只手猛地抓住郑鸢的胳膊,力道很大。是钱小管家。他脸色凝重,低喝道:“走!”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他拽着,混入四散奔逃的人流,冲出了那座顷刻间沦为地狱的府邸。她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
夜色深沉,一处隐秘的民居内。
郑鸢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还沾着逃跑时的尘土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她一动不动,眼睛空洞地望着墙壁。翠珠最后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害死了她。用那包她曾天真地以为是“希望”的毒药。
外面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
紫禁城,乾清宫。
万历皇帝被深夜急召惊醒。当他听到张先生——那个从小教导他、辅佐他、有时也严厉得让他害怕的先生——暴毙的消息时,他愣住了,脸上有一瞬间属于少年天子的茫然和无措。
“先生……去了?”他喃喃道,似乎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
一旁的李太后,已泣不成声。她捻着佛珠的手抖得厉害。“张先生……是皇帝的肱骨之臣,是大明的栋梁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悲伤之余,那双凤目里也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张太岳一去,这朝局,怕是要乱了。
……
夜幕下的京城,暗流汹涌。
一些府邸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有人扼腕叹息,痛失国之柱石;有人则对着摇曳的烛火,眼神闪烁,心中盘算着空出来的首辅之位,以及如何利用这场变故,扳倒政敌,攫取更大的权力。
张太岳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而蜷缩在黑暗中的郑鸢,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将无声的痛哭和蚀骨的悔恨,连同那个再也无法挽回的朋友,一起埋葬在这个血腥的长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