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居里积着灰尘,光线从破旧的窗纸透进来。郑鸢蜷在炕角,那双刚刚接过“茯苓粉”、间接夺走当朝首辅性命的手,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耳边就响起张府后院那声凄厉的尖叫,眼前浮现翠珠被拖走时那双死寂的眼睛。恐惧和负罪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亲手点燃了引信,却不知道这场爆炸会将她推向何方。杨进喜阴冷的脸仿佛就在阴影里注视着她,而弟弟的未来,还牢牢攥在这个可怕的人手中。
她这只被强行塞进棋盘的棋子,正战栗地等待着执棋者的下一步。而她不知道的是,由她亲手引爆的那场政治海啸,此刻正在紫禁城的权力中心,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席卷一切
————
紫禁城。
常朝,丹陛之下,百官垂首,素服一片,将那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染上几分压抑的灰白。
御座之上的万历皇帝,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唯有细看,才能发现他苍白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以及眼下无法掩饰的乌青。他的目光,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御座旁那张新设的灵位——“太师张太岳”。每一次看去,心口都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陛下,”一名姓钱的御史率先出列,他的声音尖细,像指甲划过石板,瞬间撕裂了殿中的死寂,“臣,有本奏!”
来了——万历的指尖在龙袍广袖下猛地掐入掌心。
司礼监队列中,提督东厂的张诚,目光极快掠过钱御史,几不可察的颔首。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钱御史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恃宠而骄,贪横不法!其罪一,结交外官,传递禁中消息,紊乱朝纲!其罪二,广受贿赂,卖官鬻爵,败坏吏治!其罪三,家资钜万,富可敌国,其财来路,不言自明!此獠不除,国无宁日!伏乞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字字句句,看似砍向冯保,那刀风的余威,却阴毒地扫向张太岳的灵位。百官皆知,冯保与张先生,在朝廷一内一外,打断骨头连着筋!
队列中的冯保,身子肉眼可见地一晃,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立刻又有几名官员出列,躬身附和,声音此起彼伏:
“臣附议!钱御史所言,句句属实!”
“冯保罪大恶极,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问罪!”
“元辅在时,此獠尚知收敛,如今元辅仙去,他便原形毕露,其心可诛啊陛下!”
……
山雨欲来百官催!
万历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感到一种被**裸欺凌的愤怒,更有一种失去倚仗后、独自面对群狼环伺的巨大无助和悲凉。
先生……您才走了几天,他们便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朕,不给您了吗?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文官队列的最前方。
次辅张子维眉头紧锁,面上露出沉痛之色,终于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元辅新丧,举朝同悲。冯保之事,虽罪证……似有其事,然臣以为,当下朝局,首重安定。是否……暂缓处置,以免人心动荡?” 他话语委婉,看似求稳,实则态度暧昧,并未坚决维护,也未落井下石。
而另一位阁臣申汝默,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内狂风暴雨皆与他无关,那份超然的沉默,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这时,司礼监队列中的张诚,再次微不可察地向前挪了半步,用只有御座才能听清的、平和到近乎阴冷的声音说道:“陛下,首辅大人新丧,朝局动荡,万千眼睛都看着您呢。当以‘稳’字为上,方不负元辅多年苦心。”
一个“稳”字,如同丢入滚油的火星!
稳?拿冯大伴的命,拿先生身后的名声去换这个“稳”吗?!他们就是在逼朕退缩!
被轻视、被逼迫的屈辱,混合着对先生追忆而产生的滔天愤怒与勇气,如同火山般在他的胸膛里轰然爆发!
“砰——!”
万历猛地抓起龙案上那方沉重的白玉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御阶下的金砖地上!刺耳的碎裂声让整个大殿骇然失声!
“放肆!”少年天子霍然站起,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暴戾和冰冷,席卷了整个朝堂,“元辅灵位在此!尔等便如此迫不及待吗?!可还有为臣之道?!”
他血红的眼睛死死钉在那姓钱的御史身上,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拖出去!廷杖三十!革职,永不叙用!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他的胆子,在元辅灵前狂吠乱政!”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轰然应诺,冲入殿中,在那钱御史杀猪般的哭嚎求饶声中,将其粗暴地拖出大殿。求饶声渐远,最终被殿外传来的、一声声沉闷而规律的杖击声取代。“啪!啪!啪!” 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百官的心尖上,敲碎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
杀威棒立完,殿内已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万历喘息着,慢慢坐回龙椅,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看向脸色发白、姿态愈发恭敬的张子维和申汝默,声音带着激怒后的沙哑和一丝深可见骨的疲惫:
“张先生、申先生。”
“臣在。”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列,躬身应道。
“元辅骤薨,朕心……朕心摧伤。”万历的声音低沉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强撑的坚强背后,是属于少年的脆弱,“内阁……不可一日无人主事,国事不能停滞。”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张子维方才至少还说了话,虽暧昧,却是在“建言”,而申汝默……彻底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放弃。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他需要的是一个至少愿意站出来说话的人。
万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张子维身上。
“子维先生,”他清晰地说道,“即日起,由你暂领内阁首揆之责,总揽机务。汝默先生,从旁多加襄助。望二位先生,能体朕心,竭诚辅佐,稳住这朝局,莫负……莫负元辅在天之灵。”
张子维心头狂喜,面上却瞬间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老臣……老臣叩谢陛下信重天恩!必……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以慰元辅!”
申汝默眼神复杂地飞快瞥了张子维一眼,亦随之深深叩首,声音平稳无波:“臣,遵旨。”
恩威并施之后,万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和掌控力:
“冯保之事,既有人弹劾,朕亦不会姑息养奸。着三法司……仔细再查,务必证据确凿,水落石出,不得枉纵!”
一个“再查”,既回应了弹劾,堵了众人之口,又将主动权牢牢握回自己手中,留下了充足的转圜余地。
“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元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务之急,是商定元辅谥号,以慰忠魂,以彰功绩!礼部,三日之内,依例拟妥呈上,朕,要亲自定夺!”
新晋首辅张子维立刻躬身,声音洪亮:“陛下圣明!元辅功在社稷,彪炳千秋,谥号之事,关乎史笔公论,确乃当前第一要务!臣等必当尽心竭力!” 申汝默与众臣齐声附和:“臣等附议!”
冯保死里逃生,重重叩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咚”的闷响:“老奴……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张诚依旧垂首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皇上这一手恩威并施,连消带打,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厉害些。不过这“再查”的口子,终究是撕开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波已定时,一位礼科给事中却又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地出列:
“陛下……陛下息怒。元辅新丧,举国同悲,人心惶惶。臣……臣仍恳请陛下,暂停原定之选秀,以示陛下哀思,安定天下人心,亦……亦合祖宗礼制啊!”
又来了!
万历闭上眼,张先生那严肃而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焦灼的面容,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先生多少次于经筵之后,不顾他的不耐,谆谆告诫:“陛下,内职未备,储嗣未蕃,此社稷之忧也。愽选淑女,以广继嗣,以备侍御,开枝散叶,乃当前要务……”
那是先生生前,除了国事,对他个人最深的期盼和挂念,亦是先生亲自为他定下、不容置疑的章程!
如今,这些人连这件事也要阻挠?连先生这最后的遗愿,也要彻底抹去吗?!
一股混合着逆反、悲伤和无比坚定决心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炸开!他猛地睁开眼,目光灼灼如同燃火,声音带着少年天子全部的执拗和力量,斩钉截铁,响彻大殿:
“选秀之事,乃元辅生前沥血所定,关乎国本宗庙!朕意已决,一切依原议进行,不得延误!退朝!”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哪怕一瞬反驳的机会,毅然转身,将那满殿的惊愕、算计、不甘与还未完全平息的风波,统统甩在身后,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独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御座之后的屏风深处。
先生,您走了,把这偌大的江山,和这无尽的孤独,都留给了朕。
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能懂得朕此刻的境地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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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朝堂波澜,帝心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