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鸢没有想到,在娘病死的半个月后,爹也被逼得上吊了。
房梁上那抹垂着的影子晃进眼里时,她先愣了半瞬——窗棂漏的晨光还落在爹常坐的木凳上,凳脚边还摆着他昨晚没编完的草绳,可这人,怎么就成了房梁上悬着的样子?
那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爹,再也不能用长满老茧的手摸她的头发,再也不能把热红薯递给她,笑着叫她“乖妞”了。
她呆愣望着,人的悲伤,有时候比自己想象中来的迟。
“爹!”
弟弟郑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划破黎明。
他跪倒在地,泪水夺眶,状似失心:“为什么,为什么……”
郑鸢被弟弟的吼叫惊得回了神,却看见郑圆一张湿脸望向姐姐:“姐,是他们逼死了爹!
一定是那些该死的狗官差!
姐,我再也没有爹娘了。”
三句话,震的郑鸢肝胆欲碎,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
她猛地想起,上月收粮时,隔壁李伯抱着半袋谷子在粮站门口哭的模样——衙役用脚碾着谷穗,说“今年谷价再降三成,要换够税银,再扛两袋来”。被踹倒的李伯抹着泪骂“这哪是收税,是要命”,爹当时拉着她往家走,背影像块被霜打蔫的柴火,低声叹“再这样,咱家也撑不住”。
是啊,可不是撑不住了吗?
张太岳的“一条鞭法”要交银子,利国利民的政策被酷吏更改,把谷价压得像烂泥,卖粮换的银子连税零头都不够。穷人的命,犹如草芥。
念及此,郑鸢心底的悲伤慢慢从牙缝中漏出,编织成几个字:
“圆仔,姐还在。”
话音未落——
咣咣咣!
嗙!
两个收税衙役一脚踹开大门。“哟!郑大树你今天还想躲……”
他们瞧见悬挂在房梁摇晃的尸体,不由得话语一顿,有些错愣。
郑鸢认出踹门的正是那天把李伯打得个把月下不来床的衙役。他满脸络腮胡,细长的眼睛在盘算着什么。
郑圆一见这两人,悲伤突然化为愤怒,大骂:“我爹被你们逼死,你们居然还要上门欺负人!”
络腮胡把手中杀威短棍朝房梁上悬挂的尸体晃了晃:“兔崽子,话可别乱说。谁知道你爹为什么莫名其妙上吊,关老子什么事。”
“你……!”郑圆气急!
“老子告诉你,这税收可是朝廷最大的事,你爹死了,可税还没交完呢。”
“你家还欠十三两银呢!别想着死了人就蒙混过关!”另一个衙役插话。
郑圆紧紧攥着手,太过用力而关节发白,肩膀因愤怒而抽动。怒喝:“欠你大爷!”
络腮胡拧身上前,一巴掌打在郑圆脸上。他的脸被打向一旁,肚子紧接着又挨了短棍的一杵,疼的郑圆立马弯腰,而脸上的掌印才慢慢的浮现。
他没理姐弟俩,转头吩咐:“这些刁民就喜欢耽误朝廷大事,去把他们的地契搜出来抵税。”
“老大,顺便看看有没有其他值钱的家伙什。”
趁着他们去翻找东西的时候,郑鸢扶起弟弟,两人一起把房梁上的爹放到地上。两人跪在一旁,任凭眼泪静静淌着。
“哈哈,老大,我找到房契了。”
“很好,有了地契就可以交差了。这破家啥值钱的都没有。”络腮胡说着又“咦”了一声,发现了柴火堆里藏着半斗稻。
郑圆大喊:“那是我爹拼了命攒下的来年种子!不许碰!”
“明明有粮也不换银交税,你们这些刁民,抗税可是重罪。念在你爹畏罪自杀,本大爷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郑圆状似疯魔,郑鸢拉不住他——“圆仔!”看着弟弟一头冲撞去,想抢回稻谷。
地契都被拿了,抢稻谷有用吗?
因为那稻谷,是爹给姐弟俩的希望。
连年灾情,那稻谷是娘病死前都舍不得喝的粥,是爹在田里一粒一粒捡回来的。
爹曾经抱着它说“乖妞,圆仔,这可是咱家的希望,以后它能长出好多好多的粮食”
嘣——
郑圆被络腮胡一脚踹飞!
起身!冲刺!
“还给我!”
“这是你们赎罪的东西,兔崽子,居然还想拿回去!”
嘣——
又被踹飞!
年少的郑圆根本没有战斗技巧,也没有几两力气。可,谁都没发现,他的眼神越发坚毅。
郑圆第三次冲刺,“别打了!”郑鸢凄厉呐喊。
预想的第三次被踹飞没有发生,两人紧紧挨在一起,络腮胡惊恐的看着矮他一头的少年眼神凶狠凌厉。
而他们中间,络腮胡的胸腹,插着一根尖锐的木棍。
深深的刺入了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