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逸的行动力极强,不过三五日功夫,一场名为“南北绣艺品鉴雅集”的小型聚会,便在文秀阁精心布置的后院花厅内悄然筹备妥当。受邀者皆是杭州城内有名的书画名家、风雅士绅,以及几位在绣品收藏界颇有声望的 retired 官员,共计二十余人。邀请函措辞雅致,只言文秀阁偶得几幅新奇绣作,邀诸君品评,并未过度宣扬瑾绣坊之名,反倒更勾起了这些雅士的好奇心。
品鉴会当日,秋高气爽,文秀阁后院丹桂飘香。花厅内,以苏瑾新近完成的《曲院风荷》与《雷峰夕照》两幅中型绣屏为核心,周围错落有致地陈列着瑾绣坊其他一些代表性绣品,从《江山万里》的豪迈到《月下听松》的清冷,再到各类精巧别致的小件,俨然一个小型精品展。
受邀宾客陆续抵达,初时还带着几分文人相轻的审视,待目光落在那两幅主体绣屏上时,皆不由得驻足凝神。
《曲院风荷》绣的是夏日西湖一隅,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苏瑾并未使用过于鲜艳刺目的颜色,而是以深浅不一的碧色丝线,运用套针与抢针结合,绣出荷叶在光线下正反翻转、舒卷自如的姿态,仿佛能感受到湖面的微风与水汽。那盛放的荷花,花瓣从尖端的绯红自然过渡到根部的粉白,甚至用极细的针脚绣出了花瓣上细微的脉络,在日光映照下,竟似有露珠将滴未滴,鲜活欲语。整幅作品,将“接天莲叶”的壮阔与“映日荷花”的娇艳完美融合,既有工笔的精细,又有写意的酣畅。
而《雷峰夕照》则更显气势。以金线、赭石、朱红为主色调,绣出雷峰塔在夕阳余晖中的巍峨剪影,塔身砖石的质感、飞檐的轮廓,皆以细密的针脚表现得淋漓尽致。最妙的是对夕阳光线的处理,苏瑾运用了改良后的“叠羽针法”的变体,用极细的金色与橙色丝线交错刺绣天空与水面,使得那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辉煌景象,在绣面上产生了流光溢彩的视觉效果,仿佛真能感受到那份温暖与壮丽。
“妙啊!这荷叶的翻卷,竟似能听到风声!”
“看这荷花,瓣瓣不同,生机盎然,绝非死物!”
“这雷峰夕照的光影……老夫观画无数,也未曾见过能将夕阳光感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的绣品!”
“北地竟有如此绣艺?竟能将豪迈与细腻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那些原本带着挑剔目光前来的宾客,此刻无不面露震撼,围在绣屏前仔细观摩,不肯移步。几位书画名家更是对那独特的针法与意境的营造赞不绝口,直言此等绣品,已超脱匠气,堪称艺术。
文逸适时地向众人介绍了苏瑾的身份。当得知眼前这位沉静清丽的年轻女子,便是这些惊人绣作的创作者,更是名动京城的瑾绣坊东家时,现场又是一阵哗然,目光中充满了敬佩与不可思议。
品鉴会大获成功。不仅彻底粉碎了之前关于“北绣粗陋”的流言,更将瑾绣坊与苏瑾的声望,在杭州的上层文化圈中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当场便有多人表示欲订购类似风格的绣品,或是邀请苏瑾为其府上定制专属图样。
苏瑾从容应对,不卑不亢,言谈间既展示了对自己技艺的自信,又保持着对江南文化传统的尊重,赢得了在场诸多士绅的好感。
品鉴会的余温尚未散去,苏瑾正与文逸商议后续订单的安排,墨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院门口,对苏瑾低声道:“苏姑娘,世子爷回来了。”
苏瑾心中莫名一松,抬眼望去,只见萧珩风尘仆仆地从小巷另一端走来。他依旧是那身墨色常服,但眉宇间的疲惫之色比离去时更重了几分,下颌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茬,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只是在看到苏瑾的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世子。”苏瑾迎上前,敛衽一礼。
“苏东家。”萧珩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确认她这几日是否安好,“我不在期间,一切可还顺利?”他显然已从墨羽那里得知了品鉴会的事情。
“托世子的福,一切安好。”苏瑾侧身请他入院,“世子此行辛苦。”
两人在院中石桌旁坐下,青黛奉上茶水。萧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显然渴极了。他放下茶杯,这才仔细看向苏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品鉴会的事,墨羽已向我禀报。苏东家临危不乱,以技艺破局,做得很好。”
“不过是尽本分而已。”苏瑾淡淡道,转而问道,“世子之事……可还顺利?”
萧珩闻言,眼神微暗,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茶杯壁上摩挲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查到了一些线索,指向绍兴府几家与漕运、盐引往来密切的商号,背后……牵扯不小。”他没有明说牵扯到谁,但苏瑾从他凝重的神色中,已能猜到一二,恐怕与朝中某些手握实权的官员,甚至……更高层的人物有关。
“那世子接下来有何打算?”苏瑾问道。她知道,他既已回来,恐怕不会在杭州久留。
萧珩抬眸,望向北方,眼神锐利如刀:“线索既已指向京城,我需尽快回去。有些账,是时候清算了。”他顿了顿,看向苏瑾,语气缓和了些,“苏东家是随我一同返京,还是……”
苏瑾几乎没有犹豫:“江南之事刚刚起步,与文秀阁的合作也需稳固,瑾想在此多停留一段时日。”她需要亲自在这里,将瑾绣坊的根基打得更牢。
萧珩似乎早已料到她的答案,并未劝阻,只是点了点头:“也好。江南市场潜力巨大,有你在此坐镇,我也放心。”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推到苏瑾面前,“此去京城,恐有波折。这里面是一些应急的银票和一枚我的私印。若遇紧急情况,我不在时,可凭此印调动我在江南的部分人手与资源。”
这已不仅仅是盟友间的相助,更像是一种托付与信任。苏瑾看着那锦囊,没有立刻去接:“世子,这太贵重了……”
“收下。”萧珩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苏瑾,我知你心志高远,不欲依附于人。但京城局势复杂,我此行归去,未必能事事周全。将此物留给你,非是施舍,而是……以防万一。你安然,我在京城方能无后顾之忧。”
他这番话,已近乎直白地表明了她在其心中的分量。苏瑾心头剧震,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担忧,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锦囊。
“多谢世子。”她低声道,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望世子……万事小心。”
萧珩见她收下,紧绷的神色似乎松弛了一瞬。他站起身:“我明日一早便动身。墨羽依旧留下护卫你。待江南事了,你……早些回京。”
“好。”苏瑾也站起身,送他至院门口。
萧珩在门口驻足,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最终只化作两个字:“保重。”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很快融入杭州城华灯初上的夜色之中。
苏瑾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紧握着那枚锦囊,心中五味杂陈。他的归来,带来了短暂的安定,但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京城暗涌与那份过于沉重的托付,却让她心中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这锦绣江南的征途方才展开,京城的漩涡却已再次逼近。前路,似乎从未真正平坦过。